夜幕下的建康郊区,上演了人间悲欢。
距离城郭不到五里地的永宁村里,里正是个读过诗书却一辈子没有中过举的老酸儒,靠着里正这个职事,勉强养活自己。
后来在人撮合下,迎娶了一个新寡少妇,老来得子,符祥年间给他添了个儿子,尽管是个傻儿子,终究有后了不是。
至于这个傻儿子能否延续香火,老里正是不急的,等儿子及冠后,用点心思给他找个寡妇或者有残疾的姑娘,生个歪瓜裂枣还是不难。
只是老里正等不到那一天了。
上元节时,老里正带着傻儿子去建康城里看灯会,因众多女伎争相邀请那个诗仙夫子去游画舫,引起了一阵骚动,老里正为了保护傻儿子,被人撞破了头。
本来没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不料吹了秦淮夜风,老里正回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郎中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老里正听天由命的等死。
躺在孤陋床上,老里正看着院子里没心没肺,十七八岁了还在玩泥巴的傻儿子,心丧若死,自己若是不在了,那婆姨肯定又要改嫁,这傻儿子还不饿死?
又看了一眼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的婆姨,老里正心急如焚。
昨夜趁着自己睡着时,那婆姨翻箱倒柜的找,估计是想拿着家里仅剩的一点家底逃离这个泥潭了,她以为自己不知,其实自己当时清醒的很。
老里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想着想着,老里正终究迷糊了过去,这一睡不知多久,待他醒来时,天色已昏黑,傻儿子靠在门背上嘻嘻语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婆姨却不见踪影。
老里正撑起了身子,问道:“你娘呢?”
傻儿子吱吱呜呜,老里正听了个七八,心中越寒凉,那婆姨果然不靠谱,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做饭,竟然跑出去东家长李家短。
说不准已经跑了。
老里正感觉身子越难受,盯着什么都不明白的傻儿子,许久才泪流满面。
儿啊,爹走后,你可怎么办。
会活生生饿死啊。
老里正心如刀绞,看着儿子那傻乎乎的脸孔,老里正生出一个绝望的想法。
我不忍看你如此凄凉。
老里正最终没能舍得对儿子下手,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自己死后,那婆姨还有一点良心未泯呢,万一儿子遇见什么好人呢……
老里正死不瞑目。
傻儿子推了推老里正的尸,喃喃唤了声爹,现平日里甚是严肃的爹一语不,傻儿子又推了推,现爹还是一动不动。
傻儿子咧嘴大笑,一巴掌拍在老里正脸上,“爹,起来!”
老里正依然不动。
傻儿子愣了下,旋即又一巴掌,“爹,你起来啊!”
老里正还是不动。
傻儿子终于懂了一点点,爹好像再也不能起来了,傻儿子怔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泪水一颗颗的滑落。
于刹那之间,晴空炸了个惊雷。
惊雷之下的傻儿子,倏然间身子一刹,那双浑浊的不懂世事的眸子,倏然间明亮起来。
明亮的眸子里先是迷惘,继而恍然。
傻儿子回身,看着屋外默默站着的年轻读书人,沉声道:“你是何人?”
范夫子神色淡然,“你又死了父亲。”
傻儿子哈哈大笑,“我还活着。”
“没用,这片天下不是你所在的那片天下,你若是能知晓傻儿子的记忆,就该知晓,在这片天下你是一个异人,是要被北镇抚司侦缉、捉拿甚至诛杀的妖孽。”
傻儿子沉默了一阵,回身看了看老里正的尸,点头,“江山霸业不再寻,但我还可以做一件事。”
范夫子摇头,“我既然能找到你,难道我会让你再次如愿以偿,这里,不再你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世界,我今日前来,只是出于怜悯,想告诉你这位霸主一件事。”
傻儿子大笑,“说!”
范夫子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好好活着罢,别死了。”
毕竟你我算故人。
傻儿子不屑的撇嘴,“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憋屈的活着?”
范夫子摇头,“不憋屈,我有她陪。”
傻儿子一怔一愣,“你找到寡人妃子了?!”
范夫子一脸认真的摇头,“她不是你的妃子,也许以前是,但那不过是为了灭你国祚的美人计,她是我的爱人,一直以来都是。”
傻儿子长叹,“心狠若斯,悔不当初啊……”
范夫子点头赞同,“悔不当初。”
傻儿子忽然神色收敛,悄无声息的拿了门背后的木棍,盯着范夫子狞笑,“我若是没记错,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范夫子摇头,“你杀得了我?”
没有那几位武将,就算你是盖世雄主,可如今要杀我也不容易。
毕竟这里是大凉。
毕竟我是身受建康通判宁鸿信任的夫子,身边岂能无人。
傻儿子凝神盯着不远处片刻,角落里隐然可见两位披甲将士目视这边,不由得放下手中木棍苦笑,“你还是那么怕死。”
范夫子转身,“因为活着不容易,人死过一次,才知晓什么功名霸业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拥有再大的青名,坐拥最宽广的江山,到来头终究只能带走一具皮囊。”
声音随风传来:“别再辜负了伍大夫,吴王!”
老里正姓吴。
给儿子取了个很随意的名字,夫差。
愿我等匹夫,皆能在这盛世大凉里谋一份差事,安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