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常变了,变得有点陌生,让薛纳看不懂。
这还是那个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眼睛里不掺沙子的魏黑脸吗?
薛纳想起了魏文常的过往,这个出身于郑国公府长房嫡系的家伙,其之所以声名鹊起,传扬天下,还得从九年前说起。
“魏文常其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敢于直谏君王之所失……颇有其祖父之风。”
这是大唐高宗皇帝九年前对魏文常的评价,是在和政事堂几位宰相进行正式奏对的时候所说。
皇帝乃是上苍之子,为天下主,一开口那就是金口玉言,言出法随。
因此,在一般情况下,皇帝都不会在正式场合随意评价一个臣子,尤其还是活着的臣子。
正常情况下,只有当一个臣子死后,皇帝才会综合其一生的功与过,酌情给于一个评语,无论好与不好,都算是盖棺定论,记入史册。
而活着的人却不同,常言道:人心最易变,这变来变去的,谁知道最后变成什么样子?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种血淋淋的教训,染红了史书,并不少见。
比如王莽年轻时候,未必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随着其地位越来越高,蚁附的人越来越多,继而掌握天下权柄之时,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因为其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而且,他身边所蚁附的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即便是他不想取而代之,也会在其身边人所“绑架”之下,不得不为。
这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当年的魏文常不过才二十出头,初入御史台,干劲十足,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牢记祖父的教诲,时刻以祖父为榜样,一门心思要做“魏征第二”。
他一双“火眼金睛”整日里盯着朝臣上下,只要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要上本,就要金殿直谏,让满朝文武头疼不已。
作为一名御史,风闻奏事本就是他的职责和权利,更何况魏文常是言之有物,一针见血。
区区数月,大唐就有数十人因魏文常弹劾而罢官夺爵、获罪流放,弄得朝堂之上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魏文常一时之间春风得意、风光无限,貌似仕途一片光明,大有作为。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表象,正如那大雪之后,大地之上的一切污淖和肮脏全都被覆盖,只剩下入眼处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虽被暂时掩盖,但污淖和肮脏却依然在,并未消失。
面对魏文常这样一心要清除污淖与肮脏的斗士,满朝文武以及勋贵们岂会善罢甘休?
人,就怕较真!
一旦较真起来,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以及那些勋戚贵人,也有几个人干干净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人们对此心知肚明,且心照不宣,就连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份,也只能咬着牙默认了。
这种美好的局面却被一个较真的人给打破了,于是,年轻的魏文常出名了,一下子成了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公敌。
一旦满朝文武和勋贵们抱成团,想对付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不可能有奇迹出现。
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让皇帝知道了。
也许,这些人的本意就是要皇帝知道,并非处事不够机密。
既然皇帝都知道了,自然不可能装聋作哑、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魏文常被一帮子虎狼吞噬干净。
否则,以后谁还会心甘情愿做皇帝的爪牙?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高宗皇帝才在一众宰相面前公然说出那一番评价。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朕要保魏文常,你们看着办。
皇权并非是万能的,当面对满朝文武和勋贵们的诉求,皇帝也不能乾纲独断,最后,只能双方妥协,各让一步。
自古至今,皇帝与臣子之间就是不断的试探、谈判,然后妥协。
魏文常离开了御史台,离开了朝堂,去了军中,远离了大唐的权利中心。
老魏家自郑国公魏征开始,就是混文官的,在军中毫无根基。
如此一来,满朝文武和勋贵集团也就放心了,把这块硬骨头扔到军中,眼不见为净,又能祸害那些杀才,可谓是一举两得。
魏文常到了军中之后,干的还是得罪人的差事,执掌军中律法,查是非,考功过,因过于严苛和古板,博得一个“铁面无私魏黑脸”的名号。
这就是魏文常近十年的官场经历,从年轻气盛、心怀大志到被人一脚踢出朝堂,“放逐”到军中,堪称一部血泪史。
昔日先帝的评价,对于老魏来说,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枷锁和牢笼。
他今生今世也只能按照先帝的评语去做了,否则,就是欺君罔上,就是大逆不道。
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
薛纳实在是想不到,魏黑脸竟然会对赵无敌,这样一个小小的旅帅,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半大娃子说出一番掏心窝的话来。
没有旁敲侧击、东拉西扯,也没有遮遮掩掩,王顾左右而言他,而是选择了最直接和粗暴的方式,用简单而直白的语言,给赵无敌上了一课。
老魏没有任何的粉饰,而是直接撕开了朝堂之上的那层光鲜的外衣,将那个大烂泥坑暴露出来。
大唐的朝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