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流萤在夜幕中飞舞,杨坚身姿挺拔雄健, 岿然而立,如渊渟岳峙。俊朗的眉目、刚硬的轮廓, 端贵卓然的气度、翻云覆雨的手腕……眼前这个男人, 除了脾气颇冷硬古怪之外,几乎挑不出瑕疵。/p
甚至他的脾气性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p
从初上京时拿铁扇抵在她喉间时的冷厉,到云中城晨雾孤舟时的沉默, 到昭文殿里答应她营救父亲时的隐忍退让,再到南熏殿里带着歉然的温柔。起初的敬畏防备不知是何时化解, 渐渐成了信任, 甚至偶尔心有灵犀的亲密。/p
隐忍冷肃、凌厉端贵的建章宫皇上,蒸蒸日上的皇家储君, “喜欢”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轻盈的鸿毛落在心间, 令人心颤欢喜;亦如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令人负重担忧。/p
他特意带她来这里,精心筹备,郑重其事,虽寥寥数语,却可见真心。/p
这当然令伽罗欢喜,甚至心花怒放。/p
然而欢喜之外,却有另一道声音清晰分明地响起。/p
一路行来,从隋太祖杨忠到宁远公主,到惠王府旧臣,几乎所有人都在提醒她旧日恩怨。尽管那是祖父所为,别说她,就连父亲都没半点关系,但那些恩怨终究如同沟壑横亘。/p
在这道沟壑面前,所有的靠近都如同走向悬崖。/p
走得多了,便是自取灭亡。/p
诚如宁远公主所言,杨坚为给高家表哥和傅家女眷求情,就已数次触怒隋太祖杨忠。倘若她回应了杨坚的心意,冒险尝试,结果会如何?即便杨坚不计旧仇,隋太祖杨忠哪会容忍仇人成为皇家亲眷?届时,或是父子生出罅隙,或是隋太祖杨忠一怒之下除了旧仇,不论哪一种,都会割出更深的裂痕。/p
再退一步——/p
倘若杨坚的情意只是一时兴起,待到难以跨越沟壑时,他可从容止步,转身另娶。如今权势煊赫的姜家不就指望如此吗?尊贵的建章宫储君,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就等那个翻身成为人上人的机会。/p
而她,若走到哪一步,就没有半点退路。/p
倘若杨坚心意坚定,执意向前,旧仇之下,必会激出父子矛盾,甚至令姜瞻等从龙之臣心寒失望。届时宇文述等人必定会趁机反击,相权再次凌驾于皇权之上,动摇朝局。/p
那样的盛情,她承受不起。/p
喜欢一个人太容易,女儿家的轻颦浅笑、如水眼波,男人的宽厚怀抱、灼热轻吻,每一样都能拨动心弦,令人神魂颠倒,心慌意乱。但喜欢之后呢?那条布满荆棘的路有多难走,不止是她,恐怕杨坚都没认真想过。/p
该怎么办?伽罗矛盾极了。/p
她抬头,双眸中映出杨坚的脸,衬在萤火点点的背景上。/p
半晌,终于开口。/p
“伽罗很感激殿下,这深秋流萤的景致,确实美妙之极。但是……”她双拳握在袖中,竭力让声音平静,甚至淡漠,“伽罗并无此意。”/p
杨坚脸上笑意渐渐凝固,眉头微皱,盯向她。/p
未等他再开口,伽罗退开半步,屈膝行礼,“还请殿下恕罪。”/p
杨坚伸向她臂间的手僵在夜风里。/p
他的神色几番变化,最终,有些迟疑的道:“不必急着回答,可慢慢考虑。”/p
“殿下种种恩情,伽罗往后结草衔环,必会设法报答。”伽罗再退半步,对上杨坚的目光,心里觉得空洞茫然,有苦辛酸涩的滋味在蔓延。然而既然拒绝,就需狠心切断,遂强撑着道:“不必再考虑,伽罗……心有所属。”/p
“是苏威?”/p
伽罗愕然,不明白他怎会联想到表哥身上去,忙摇头道:“不是他。”/p
“那么——”杨坚眸色倏然暗沉,“是李昺?”/p
当然不是!伽罗咬唇。她不知何时喜欢上的人也叫杨坚,不过那是脱离于皇上身份之外的杨坚,而非金冠朱带的皇上。至少此刻,她还没有胆量去尝试跨越那道打了皇家金字烙印的沟壑,置自身于险境,将杨坚推入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p
她不回答,杨坚只当她是默认,胸中似堵了闷气,道:“他不值得!”/p
李昺当然不值得。/p
不过既然他这样误会,也权且这样交代吧。/p
伽罗没再解释,转身行至水边,身周流萤如梦似幻,抬头却是深沉乌墨的夜空。像是幼时拿皂角种子泡水后吹出的泡泡,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藏着七彩世界,用手指轻轻碰触,便即破碎,什么都不留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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