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立马在旁,背着箭筒,当即取了箭支,摘了挂在旁边的弓,递给杨坚。
杨坚临风立马,墨色衣袍随山风烈烈,手臂间弓如满月,侧脸冷峻,目光专注。箭支瞄准獐鹿,还未等伽罗看起那猎物究竟在何处时,便听弓弦铮然,箭支破空而出,俯冲下山坡。随即,远处的阴翳密林间稍有动静,枝叶晃动,林鸟惊飞。
刘铮等侍卫齐声喝彩,只因惧怕杨坚素日威仪,压得颇低。
伽罗不会喝彩,满心震惊却是真的——
“这么远都能射中?”
杨坚随手递还弓箭,偏头觑她,道:“战场上须百步外取人级,这算什么。”迥异于平常的阴沉冷肃,此刻他唇含浅笑,眉目朗然,于深秋骄阳下意气风。伽罗能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稍许自得,那是她自与杨坚相识以来从未见到的神态。
平白叫她想起了那年佛寺里渡水而来的少年,惊鸿般张扬明艳。
杨坚猎的那只獐鹿瞧着颇为矫健, 刘铮带了个侍卫, 拎着四只脚上来, 搭在马背。
这些侍卫不止担负守卫之责,马背上还各有食盒包裹, 带着今日登高要用的午饭。炊具也不成问题,经过一家猎户时,刘铮带了侍卫进去,给些银钱, 迅洗剥干净,借点烤獐鹿的佐料, 随后赶来。
沿着山径缓行,越往上, 视野越宽阔。
近山远水, 奇峰叠岭,山坳间有枫林红如烈火,周围环绕葱茏绿树。越过斜落的山脊,则是开阔原野, 桑陌纵横,道路交错, 极远处浓荫遮蔽的官道笔直向前, 通往巍峨雄浑的帝阙城楼。城门之内,民舍街巷如同棋阵, 拱卫着庄严皇宫。
那座皇宫里,住着手握天下的隋太祖杨忠。而帝位仅次于天子的杨坚, 此时就在跟前。
——兴许是跟杨素有事商议,他俩加了几鞭走在最前,倒能容伽罗喘口气。
立于马背的身影高健挺拔,曾无数次踏足南熏殿,清晨或者傍晚,渐渐印刻在心里。北上途中的惊险畏惧至今记忆犹新,别苑里的怦然心跳她全都记得,甚至杨坚还曾入梦,困扰她风寒后本就脆弱的神智。
她可能是真的被他闯进了心里,真切又清晰。
那是与从前恋慕李昺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豆蔻年华时的喜欢,没有怦然心动,只是如同向往晴好春光般,向往那份温柔宽和。
而杨坚带给她的却是五味杂陈。
倘若真的跟随外祖母去了突厥,恐怕就再难见到他。而杨坚,在她悄然逃走后必定会勃然大怒。
怒气过后会怎样呢?伽罗不知道。
繁重琐碎的国事下,他的怒气或许会消磨在流逝的光阴里,而后按部就班,做一个皇上乃至帝王该做的事。
他们恐怕再也无缘见面。
这样想着,心中竟自涌出些酸楚。伽罗瞧着杨坚的背影,稍稍出神。
一向沉默的岳华却忽然开口了,“殿下待独孤姑娘是真的好。”
伽罗回神,懵然瞧她,“岳姐姐说什么?”
“殿下做了许多破例的事,都是为了独孤姑娘。”两人骑马并辔,因杨坚和杨素离得颇远,侍卫又不敢跟得太近,说话倒也不怕旁人听去。岳华从前不苟言笑,此刻即便带了笑意,也不甚明显,“我跟随殿下虽不及战将军久,却也是从淮南到京城,跟了数年。殿下从前阴郁,规矩严明,我们这些属下都怕他,连杨素都不敢说笑。”
伽罗抿唇一笑,“我知道,刚上京的时候我也不敢。生怕半句话惹恼了殿下,丢掉小命。”
“可如今却不同了,独孤姑娘不觉得吗?”
当然不同了,从前杨坚如同煞神,那锋锐冷厉的目光扫过来,能令人心惊胆战。
伽罗永远都记得那晚被他吓得大哭的经历。
岳华瞧她神情,也乐了,“独孤姑娘那时候也是如鼠避猫,我看在眼里。”
伽罗赧然,继而点头。
那会儿处境艰难,杨坚、韩擒虎甚至岳华,对她都冷着脸,她能不怕吗?
“岳姐姐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她笑了笑。
岳华道:“殿下安排从北凉手里营救姑娘时,我便觉得意外,那不像他从前的行事。后来他安排救回令尊大人,不止是我,连战将军都没想到。今日这样亲自射猎的事,从前更是没有过。独孤姑娘——”她盯着伽罗的眼睛,缓缓道:“殿下那样的人,能为旁人改性子,必定是走了心。这份心意,该当珍惜。”
伽罗微愕,未料岳华想跟她说的竟是这个。
——以侍卫女官的身份谈论此事,实属突兀。岳华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何况,帮杨坚说话就算了,那样盯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岳华性格跟杨坚相似,沉默冷硬,虽没那等冷厉气势,但能够舞刀弄剑、千里奔袭的女人,眼神中自有锋芒。
骏马缓缓行于山道,伽罗同她对视片刻,猛然心中一跳。
向来女人的感觉最是敏锐,她方才对着杨坚出神,怕是被旁边的岳华窥到了神情。难道是岳华猜到了她的打算?或者,岳华怀疑她另有目的?
这样想着,不免一阵心虚。
伽罗竭力镇定,不起波澜,“多谢岳姐姐提醒,我可没胆子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回之以笑,“独孤姑娘听进去便好。”
伽罗不敢在这节骨眼出岔子,含糊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