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宴散时,戎楼率使团众人起身谢过,武元帝瞧着天色已晚,遂派姜瞻亲自送戎楼一行前往鸿胪客馆,待使团休息过后,明日再议正事。而后往杨坚身上瞧了过去,命他留下,有事商议。
杨坚随武元帝进入内殿时,父子俩的脸色都颇为严肃。
徐善被留在门外不许进来,长垂的明黄帐下,武元帝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回过身,见杨坚垂手站在后面,心里的火气便往上冒,强压了整个宴席的怒气脱口而出,“今日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禀父皇,儿臣也是最近才知道。”
“哦?”武元帝自然不信,双目含怒,“当时你安排独孤善去南陈打探情况,难道不是已知道内情!今日殿上,你更是没半点意外,不是事先知情,还能是什么!绕了那么一圈,原来是在这里打了埋伏,合着外人一道来算计朕!”
“儿臣确实事先知情,不过并不比父皇早多少。”杨坚忙跪地,“儿臣安排伽罗住在白鹿馆,是担心独孤善心思有变,也是存了私心,盼望她能想通。后来戎楼亲至白鹿馆,碰巧看到伽罗的外祖母冼氏,两人相认,李凤麟才知道,原来他们曾是夫妻,伽罗是他的外孙女。”
“果真如此?”武元帝嗤笑。
“儿臣不敢隐瞒!先前儿臣派独孤善前去,是因他与鹰佐有过节,且胆气过人,可堪托付。后来李凤麟得知此事,因儿臣留了人手在那里,便修书寄来,儿臣才知道,独孤善的妻子南风,原来是南陈国相的亲生女儿。”
杨坚声音笃定。
即便如今大隋要与南陈缔盟,但倘若冼氏私自跟戎楼来往的事抖露出来,以武元帝的猜忌性情,未必不会生事。就如他最初得知冼氏上京途中有南陈人尾随出没时,也猜忌防备一般。
杨坚固然不甚在意冼氏,却不愿因此累及伽罗。
更何况,一旦承认早就知情,便是承认了联手欺君的事。他固然没有恶意,但倘若父皇为此震怒,最终吃亏的怕还是伽罗。
他说罢,见武元帝怒气稍稍消解,才敢站起身来。
武元帝却还穷追不舍,“既是李凤麟修书,为何不早禀报?”
“儿臣确实存了私心。得知伽罗与戎楼相认,又探得她顾虑消去,愿意回京城,实在欣喜万分。父皇不喜伽罗儿臣,不想旁生枝节,才会瞒着父皇,等她来到京城,再行商议。请父皇降罪。”
武元帝冷哼,将杨坚盯了片刻,才道:“你仍旧不死心?”
“儿臣初心不改,愿求娶伽罗。”杨坚迎上武元帝如携重压的目光,缓缓跪地,“儿臣本就属意于她,先前数月食不知味,如今她肯回来,儿臣绝不会退缩。”
“若朕不允呢?”
“父皇会答应的。”杨坚道。
“呵!”武元帝拂袖,怒容往里走。
杨坚跪在原地,朗声道:“我朝与南陈缔盟后,北凉得知消息,未必不会趁机生乱。届时单凭虎阳关之力,未必能够抵抗,需南陈出手牵制,才能确保边关安稳,京城不生祸乱。儿臣已探得消息,南陈国相对妻情深义重,途中待伽罗更是上心,他深得南陈王信重,倘若能结成这桩婚事,盟约必定更加牢固。论起联姻,整个京城上下,还有谁能比他的外援更加有力?”
武元帝冷嗤,仍旧不语。
杨坚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揣摩着武元帝的心思,续道:“父皇当初选定姜相之女,而非率兵将领的亲眷,自是怕外戚得势,握着兵权尾大不掉。这层忧虑,与伽罗而言,几乎无需考虑。娶了南陈国相之女,只会令两国来往更近,也不会有外戚之患。父皇,倘若权衡利弊,这难道不是最妥的婚事?”
“照你所说”武元帝终于开口,“朕该欢欣鼓舞才对?”
杨坚听得出他的冷嘲,垂目不语。
武元帝回身审视杨坚,仿佛哂笑,片刻后默然进了内室。
杨坚依旧跪地,膝下的金砖冷硬冰凉,身侧铜鼎之中,龙涎香袅袅升腾。他笃定,以利相诱,加上他坚决的态度,父皇九成会同意。
然而心里仍是滋味复杂,那一番陈述利弊,毕竟不是他的真正想说的。
他想娶伽罗,只是因想跟她共度一生,而非为所谓利弊。
但为了说服父皇,他却不得不以利益为掩饰,令父皇动摇。而不是如年少时想过的那样,看上哪家姑娘,便向父王禀明心意,顺畅欢喜地迎娶过来。
是从何时起,父子之间忽然变成了这样?
他穿过冰冷阴霾,仍旧渴求柔情温暖。
父皇心里装着的,却只有仇恨和利弊。
伽罗不止跟当年旧事无关,单是那份胸怀性情,就与独孤信、高探微之辈截然不同。传承百年、富可敌国的宝藏,她心甘情愿地献出,所求的不过是宝藏能造福百姓,佛骨舍利和珍藏典籍能妥善保管。身处逆境,被皇帝威胁震慑,却无怨怼言辞,反而抽身远遁,祈愿他父子同心,能还百姓以清平盛世。
她的心性,非但京中贵女不及,就连食君之禄的独孤信、徐公望、高探微之辈,也望尘莫及。
这般女子,怎会当不起殿下妃之位、正宫之主?
……
杨坚几乎跪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武元帝缓缓走了出来。
武元帝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如常的冷凝,缓缓走至他跟前,沉声道:“准了。”
“谢父皇!”杨坚伏身行礼,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