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淋漓不尽地接连下了几日,天地间像蒙了层水汽,丝毫不见清新。
又到了天亮时,云渐渐散了,终于露出些放晴的意思。
十几名青衫内侍两人一抬,左右搬着八株丈许来高的翠桐走上玉阶,轻手轻脚将那些蓝釉铜胎的大盆放好,便纷纷躲进廊下。
日头渐渐露出脸来,瞧着半阴半晴,连凉阴里也热得像蒸笼。但宫禁之内最讲的便是规矩,即便热死人,身上的穿戴行头也是一样都不能少。
领头的内侍拿帕子一边在头脸上抹着汗,一边眯着眼看天时,直等日头爬上檐脊老高,四下里都煌煌亮了起来,这才整了整衣冠,趋步走入殿中,来到通廊转角处的小隔间。
“禀二祖宗,时辰到了,小的们要不要报秋?”
秦恪坐在那里没应声,垂眼睨着手中的黄封册子,身前的书案上还整齐地码放着几大摞,数不清有多少。
他随意翻了翻,瞧着里面那些貌似冠冕堂皇,肺腑至诚的言语,唇间不由挑起笑来,顺手搁上摞头,端起茶盏:“贺表都收齐了么?”
身侧挂着司礼监腰牌的内侍赶忙呵腰应道:“回二祖宗,大致都齐了,只有外省几位督抚的贺表没来,想是旨意到的迟,这会子还在路上。”
“那就不等了。”他抿了口茶,顺手搁下,在那堆叠的册子上一拍,“都拿好了,随我来。”
言罢,便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像才留意到躬身立在外面的人,轩着眉一挑颌:“报吧,既然时辰到了还等什么?”
那内侍连声应了,却退几步转身出了殿门,很快就听外面众声高呼“秋凉了,秋凉了”,远处又有人一声声地接传过去,悠远不尽地延向宫中四处……
秦恪才撩开帐幔就听臻平帝在里面呵声道:“明明还热得厉害,居然却叫什么‘秋凉’,哼,全是些睁眼说瞎话的。”
睁眼说瞎话?
可不是么,这宫里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再加上外廷那满朝的禄蠹,又有哪个不是满口讹言谎语,鬼话连篇,即便有两句真的,也得掺着花样说,若都是实性子,只怕早便留不下了。
秦恪唇间若有若无地勾挑着,脚下略顿了顿,听到焦芳接口道:“主子忘了,今儿是立秋,依着宫里的规矩是要报一报的,主子要是觉得不妥,老奴这就叫他们歇了。”
“那倒不必,是朕过糊涂了,报就报了吧。”臻平帝声音淡缓下来,内中带着一丝颓然。
秦恪绕过螭龙宝屏,就看臻平帝斜靠在软囊上,像是才起身没多久,焦芳正帮他梳头。
他唇间的笑意早已隐去,眸中也浅淡得毫无波澜,领着身后的内侍近前躬身道:“禀主子,各部各司在京官员和外省督抚恭祝圣躬大安,移驾回宫的贺表差不多都已由通政司呈送司礼监,请主子御览。”
臻平帝阖目轻叹了一声,像是毫无兴致:“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不看了,都拿下去吧。”
秦恪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微动了下,随即敛去光亮,朝身后挥了挥手,捧着贺表的内侍当即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欠身走到须弥座旁,俯下去跪在那里,将臻平帝的双腿架在身上,虚拢着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按。
那双腿虽然仍嫌干瘦,但似乎比先前多了些分量,隐隐也能觉出几分力道了。短短十来天的工夫便有这样的成效,那丫头的医道果然了得。
没有师承,只靠家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造诣,单是想想都叫人难以置信。莫非她母族一脉非同寻常,暗藏着什么秘密?
他本来并不如何在意,这时却突然起了兴致,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了。
“朕决意回宫……究竟是对是错呢?”
良久,臻平帝忽然语声幽幽地问道。
秦恪没抬头,继续帮他捏捶着双腿,余光暗暗瞥过去,只听焦芳道:“主子先头都想得好好的,怎么无端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奴婢当时便启奏过,主子若能还驾回宫,是社稷苍生所望,只望主子别让天下人等得太久才好。”
他缓声细语,还带着那么一丁点儿调侃,数十年相守在一起,有时尊卑也不那么严谨。
“朕又不是降雨的龙王,谁盼得那么紧?”臻平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轻笑出来,牵动喉间轻咳了两声,随即面色一黯,长叹道,“朕只是想补过而已,怕就怕这一回去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焦芳这时已梳好了头,搁下梳子替他绾髻:“主子多虑了,既然圣躬大安,还驾回宫是正当其时,哪里会生什么事。”
秦恪见已到了裉节上,当即接过话头道:“奴婢也是这么想,平常都说君父为天,若没有主子在朝,宫里宫外,亿兆子民头上便没了遮护,时候长了,怕真要出事了。”
他顿了顿,抬眼淡笑:“奴婢已经照规矩预备得差不多了,主子这趟回去恰好赶在七夕前头,借着宫里的大宴典仪,更有个喜庆劲儿。”
臻平帝徐徐轻叹,面色已舒缓了下来,摇了摇头:“何喜之有啊……那些闹腾的事儿朕不管了,一切都叫太子代行好了。”
焦芳在后面不动声色,眼角浅浅地瞥过一点余光。
秦恪看在眼中,却恍若未见,当即应声道:“是,奴婢下去就叫人到慈庆宫传旨。”
“这倒不必急,迟几日再说也无妨。”臻平帝轻笑了下,转而道,“你去看看煜儿起了没,朕这会子想见,叫秦祯抱来瞧瞧。”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