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忻笑道:“成绩兄此言大谬,孟子所痴者仁也,至于舜、象故事的真伪,又有何关系呢?若只问事而不求义,岂非买椟还珠,舍本逐末?”
杨铮听那几人争论,不禁笑了起来。
孟子作为儒家先贤,到了前朝蒙元时更是被尊为亚圣,然而却一直颇受争议。这固然是因为他的许多思想不利于皇权稳固,使统治者不喜。另外他所编的故事破绽太大,经不起推敲,缺少说服力也是原因之一。
借助某个故事或某个现象来说明一个道理,本是为了便于听者理解。但若举例不恰当,却会适得其反。逻辑性比较差大概是华夏古代文人的一个通病,很少有人能作出一篇逻辑严密的论述。
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因为这些先贤们心中先存了一个道理,然后再编故事去论证,而不是通过事实去推导出道理,由果强索其因,不免本末倒置似是而非。
比孟子稍晚些的荀子,在其名篇《劝学》中写道:“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只为证明学习要专心,道理没有错,可蚓和蟹的习性与学习专心之间有一文钱的关系么?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杨铮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孟子、荀子、苏轼这些人聪明。古人受限于所处的时代,其思想,学识有局限性,作出错误或不严谨的论述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能在千百年后仍享有盛名者,哪一个不是才智超群之辈。
只不过单看那些故事,确实很有些娱乐性。
五个秀才越说越热烈。这般抬杠是很难说服对方的,因而道理已经不大管用了,倒有些像是打群架,人多未必就能赢,可至少能壮声势。
吕成亮眼见己方人少吃亏,见杨铮在那含笑旁听,便道:“小友缘何笑而不语,不妨也说说。”
赵澍坪道:“小友笑而不语,自然是不认同你啊,这还用问么?”
吕成亮道:“焉知不是笑你之言,你怎地就敢下此定论。”
马世杰道:“小友制‘杨古井’造福乡里,这便是惠人之举啊!”
李宗书道:“正是,此及人之近利也,子明、慕之可是不以为然么?”
胡忻道:“非也,非也!小友若是帮人担水浇田,才是孟子所云‘济人溱洧’之近利,制‘杨古井’正是如同修桥一般,此节万万不可混淆。”
几人说了半天,话又回到了原处,且不问杨铮所想,各自为他作答,实让杨铮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禁想,倘若孔老夫子一直活着,看到朱熹所作的章句集注,多半也会有这种想法吧?
吕成亮道:“莫吵莫吵,让小友自己来说。”
如果是辩难,杨铮自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他虽有一肚子的道理,可首先要弄明白人家在说什么,而且还要按他们方式引经据典进行回击,那真是想怼都无从怼起。不过这会大家都谈得比较随意,随便说说掺和一下倒是无妨,也省得总让旁人代言。
另外秀才们能够接纳他,一是有吕成亮的逐步引见;二是有知州的关照,算是个“预科秀才”。但要想获得认同,真正融入这个圈子,做些自我展示,相互交流一番加深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稍一沉吟,说道:“小弟觉得,近利和远猷并不相悖。子产以乘舆济人,未始不能成其徒杠舆梁。着眼当前与考虑长远,本就可以并行之。书中虽未载子产修桥之事,但子产主郑国之政时,也做了许多对后世影响颇大之事,可见也是个有远虑之人,岂会想不到修了桥方可一劳永逸。”
赵澍坪笑道:“正是,小友之言深合吾意。”
杨铮笑了笑,又道:“不过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应是对其弟子所言。而且孟子并未说‘惠’就是错的,只是告诫不可止于乘舆济人,相较而言,成其徒杠舆梁更为重要,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二者或有主次之分,却无关乎对错。”
胡忻道:“可不是么,承泽兄断章取义,实不足取。”
吕成亮打断道:“等一下,铮小友,你这是要做那墙头之草,两边倒吗?”
杨铮笑道:“岂敢,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就拿‘杨古井’来说吧,我之初衷是帮助家人,进而惠及同乡,这确是及人之近利,以小弟我的能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我和古掌柜已经将此物制法交与知州报知朝廷,若明年能在与我秦州相似之地推而广之,其功效当能抵得上修桥便民之利。可见二者并不矛盾。当然,无论近利还是远猷,都是于官绅而言,和小弟我可不沾边。”
将“杨古井”的制法献出,起初是因铁铺匠人外逃的应对之法,那时还有保密的必要。到这会已经快两个月了,朝廷早就收到了,自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虽然这算是被动之举,并非杨铮说得那么高大上,不过也只是早行了一步而已。从一开始,他也没想将这东西捏在自己手里大肆牟利,因而略去缘由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五个秀才一听,不由对杨铮多了点敬佩之意。寻常人敝帚尚且自珍,将好东西献出去,那可真没多少人能做到,要不然让士绅们退地怎么那么难呢。
马世杰与李宗书二人同杨铮并不熟,只是见吕成亮那三人对这个小童生以友视之,方未有轻视之心。不过之前五人论了半天,杨铮都是旁听不语,他们也就未太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