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下面炸开了锅的朝臣们,议论纷纷,竟是有很是年轻的燕国宗室愤愤不平,竟是张开表奏,道:“夏瑜乃燕国国俌,此时却为齐国敌将求情,此乃叛……”
这叛国二字还没出口,就被周围的同僚一捂嘴给捂回去了。
年轻人年少气盛,不知深浅,可是稍微年长经历过迁国之战的,没有不了解这几十年来夏瑜作为国俌掌国,那手深的有多长,根基打得有多牢固,眼下明显的,这是国俌与国君置气呢,人家一家人的事情,你个外人搀和什么?
虽说有不少朝臣都是如此作想,但是也有不少朝臣心中都很是不快,心道:就算是置气好了,可也不该拿到明面上朝堂上来吵嘴,那劝谏的宗室没说错,燕国国俌为敌将求情,这传扬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要是私下里和国君商量,那也罢了,在朝堂上,我们为燕国臣子,是拦还是不拦呢?拦,没胆子,不拦,也太不像话了。
与申子离一样被拜为客卿鲁子长,这段时日被公子谦看重,协同理政,做事有条不紊,颇得赞誉,此时眼见这一幕,也暗自摇头,心道:这段时日多了解燕国国府法条习文,制度典章,倒是觉得这个创制这些的燕国国俌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所创种种发人深省,真是能前人所不能,可是怎么地如此任性脾气,在朝堂上闹这等事情,这让燕君如何收场?
服人看着下面乱糟糟议论纷纷的朝堂,一直沉默不语,看着下面低头行礼的夏瑜,服人知道有些事情其实已经改变了,深吸一口,服人开口了,道:“昔年晋国范氏诛栾氏,捕杀栾氏家臣,辛俞行乃栾氏家臣,从栾氏出奔,被捕后对国君说:‘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意思是说,三代为大夫家陈,事之如同国君,两袋为大夫家臣,称大夫为主。辛俞行世代为栾氏家臣,忠心于栾氏,晋君认为这是忠诚的表现,不该责罚,最后晋君释放了他。”
这段话说完,一直纷扰政治的朝堂安静了下来,都等着国君下面的言语。
服人顿了一下,接着道:“田舒,虽乃敌将,但为将忠正,才德兼备,甚为可敬,人之忠信仁勇,乃人别于走兽飞禽的可贵处,拥有这等品行的人,值得世人尊重。”
说到此处,服人又顿了一下,然后直接向司礼下敕命,道:“遣使者入齐国,告齐国执政,我燕国敬田舒其人其德,愿以大礼送其棺椁归国。”
服人这段话说完了,等于找了个大名分给这件事情一锤定音,朝臣也没甚好吵的了。
送田舒棺椁回齐国时,服人牵着夏瑜的手,从燕国宫室那长长的狭窄宫门走到,身后跟着的是长长的一大串护卫和随行照顾的府官府吏。
因为身份有别,这些后面的护卫也好随臣也好,都离得很远,所以服人与夏瑜的对话他们大多是听不见的,知道这点,服人面上的神色依旧肃穆合礼,可口中说的话却大为不符他一国之君天下霸主的身份。
服人声音很是平和,一边依礼前行一边对夏瑜道:“阿瑜,其实……其实有的时候我回想,如果这辈子我不是燕国公子,不是燕国国君,其实并不是件坏事。”
“阿瑜,我有时候会有点羡慕菏泽,跟在你身边,亲密无间。”
“阿瑜,这一辈子,我是燕国公子,是燕国国君,我必须要为燕国社稷着想,我没得选择。”
“阿瑜,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希望做你的马夫,或是你身边的厨子,或是侍从,怎样都好,不是一世只能如此的相望的君臣。”
“阿瑜,我……我心爱之,爱之。”
最后的最后,将夏瑜送出宫门,送到易城门口时,服人对要上马车的夏瑜道:“快去快回。”
夏瑜抬头看了眼服人,目中神色复杂,良久,夏瑜转过头去,似有水色从夏瑜脸庞划过,却因为是背向着,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夏瑜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似乎强自压抑的道:“君上放心,我会回来的。”
眼见夏瑜一行人渐渐远去,秦开缓缓凑到服人身后,低声道:“君上,国俌其才,深不可测,又与齐国有旧,对我燕国有时知根知底,若是此番国俌去而不返,于我燕国却是大患。”
后面的话,秦开没说,但是意思服人明白,秦开的言下之意是——不能让夏瑜生离燕国。
送着躺在棺椁里的田舒归齐,夏瑜在车架上神思飞越,想到很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想到自己与田舒少年轻狂,纵马驰骋林临淄闹市,想起自己与田舒每日喝酒吃肉,玩笑无忌,天真得像个傻瓜,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从来到这个世界起,一直待自己亲善如故的,由始到终,只有田舒一人。
田舒是他的兄弟,朋友,亲人,是他少年轻狂时的玩伴。
人总是格外的记得格外的看重与自己一起成长的那些重要的人,因为那是人生中最为真诚的一段过往。
而随着车队渐渐远走,身后渐渐远离的,是自己相互扶持君臣想得二十载发誓效忠的国君,是……是与自己又肌肤之亲的人,是自己曾经一度想要相守一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了那么几分近于喜欢这种感情的人。
夏瑜仰望于天,心中空空荡荡的,无所着落。
“也许是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夏瑜望天喃喃自语。
夏瑜知道燕国有人对自己离开并不放心,就是服人难道就完全放心吗?
夏瑜对服人说,他会回来。
是的,
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