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王仁恭一直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太原王家,家声渊源,历史古老。不是那些起于鲜卑六镇的粗鄙之辈可比。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王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产业不甚少。但总在渐渐没落之中。王仁恭踏入仕途,也只能从州主簿开始。比之那些柱国之家,子弟出仕就可以领州郡,典重兵。纵然在寒门眼中看来是王仁恭已经是天人了,可王仁恭只是觉得屈辱!
太原王家在汉时就钟鸣鼎食,现在这些所谓世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面放羊呢!
他一直想重现太原王家的声威,让太原王家,恢复其原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但这一条路,何其艰难。
开皇天子,大业天子,父子两人都行收世家之权国策。对柱国之家都百般提防,渐次削弱。又怎么会让新的世家继续冒出头来?王仁恭奋力向上,积攒声名,但职位也一直在州部之中打转。而暗中遣子侄辈参与杨玄感之乱,又被大业天子惩罚,一时间夺官去职,就算是最后起复,也只是让王仁恭镇守马邑之地,远离了正风起云涌的中原腹地,还留下一个刘武周以牵制王仁恭的野心!
除了天子之外,那些世家,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些柱国世家,笼络的名臣如云,猛将如雨,各自家产,都足以支撑数万人的私兵行常年征战。对王仁恭这等人物,也有意无意的加以限制,这么多年来,哪怕如王仁恭这等人物,也只觉得头顶有一层越不过去的障碍。这个帝国最高层的位置,现下准备争夺天下的最为有力的势力,也还是那几个姓氏!
但王仁恭仍不服输。
王仁恭不管是服官为将,向来都讨厌那些吃相难看的同僚。认为这是丢了世家气度。对百姓不说爱民如子,也是颇加照应。在他看来,这是世家之子应该有的气度。强者惜弱,天经地义。王家产业,足以赡家,何苦在百姓口中夺食?
但这次入马邑以来,王仁恭却是一改往日气度。对马邑郡的搜刮,臻于极致!
天下群雄征战在即,他需要一切资源,以扩大实力。这个时候,再顾不得什么世家子的气度了。
马邑租庸,加之数倍。以之来拼命扩充马邑鹰扬府,招揽天下豪杰。为此王仁恭不得不也捏着鼻子做出了对这些寒门出身之人礼贤下士之态。
谁知道兵力是扩充了,但那些马邑土著军将的野心,也随着实力扩张而勃发。还闹出了善阳兵变,让王家子弟大部分退出了马邑鹰扬府中。而自己礼贤下士之态,居然竞争不过刘武周这乡间土豪出身,马邑郡的轻侠子弟,郡中豪杰,竟然有一大半投效刘武周而去!
眼前这个勇锐得连王仁恭都赞叹佩服的乐郎君,就是明证!
一则内部不稳,只能勉力平衡维持。二则就是这刘武周,始终拾掇不下!而李渊起兵又在眼前,迫得王仁恭不得不行险,引河东兵入平阳以安李渊之心,免除后顾之忧,对刘武周一边断粮,一边行坚壁清野之策,甚而引突厥南下,就想早点收拾掉这个仿佛刺入自己骨髓深处的刘武周势力!
这样他才能一统马邑郡,据边地精兵,以入中原争雄!
刘武周终于绝粮来降,在王仁恭想来,根本不用等到刘武周直抵自己面前请降。
这山间驰道反复,周遭军寨林立。数千穷蹙恒安鹰扬兵,当在驰道之中,就应该被截杀干净。自己只管收拾残烬,将精锐恒安兵归于自己直领,最多看着刘武周人头叹息一声也就罢了。就算马邑鹰扬府那些土著军将在其间分些好处,王仁恭也并不在乎。
马邑鹰扬府这些土著军将想要离开马邑,更进一步,博取更大的荣华富贵,不依靠他王仁恭还能靠谁?那些准备争雄天下的柱国世家,各处位置,早已经被站满!
但刘武周却裹挟云中百姓而至,而这些云中百姓,也就真的愿意跟着刘武周一起来行险!
而畏惧几万云中军民声势,害怕他们拼死一搏而让自己折损实力的马邑土著军将,就选择冷眼旁观,让刘武周穿过这本来应该是他死地的数十里山间驰道,让他一直来到了这南商关前,还策马而前,向自己发问!
王仁恭站在关墙之上,回望自己这数十年来的劳心劳力,支撑王家,想及这入马邑几年来不惜声名受损的所作所为,当着刘武周的质问,竟然一时茫然。
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些什么?
柱国世家,仍然是庞然大物。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并不亲附。马邑一郡,几乎变成了白地,民众流散,辗转填于沟壑。
将来青史所载,到底该怎样说某王仁恭?
身在万军之中,王仁恭仍然觉得无依无靠,山风吹动散发,尽是花白。一向刚严有威的他,在这一瞬间,就如一个寻常孤苦老人一般。
马邑诸将,目光全转向了王仁恭。他们纵然在王仁恭麾下,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可是也不是想看见刘武周耀武扬威于南商关前,而王仁恭哑口无言!
王则站在王仁恭身后,焦躁之下,就想抢到王仁恭身前,代他直面刘武周。哪怕刘武周这个问题实在难答,也可以劈头盖脸的骂刘武周一顿再说,此时此刻,不能弱了气势!
王则身形才动,王仁恭已经抬起手来,示意王则不要上前。
适才身形都略略有些佝偻的王仁恭,一下就挺直了脊背。站在南商关关墙之上,一瞬间就恢复了大隋名臣重将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