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当空。
暮秋师傅将“老大人”小心翼翼安置在草亭,自己走开一段距离,取出烧酒和藏在腰间的匕首,处理腿上的刀伤。
“老大人”面前,动用铁器不恭,她尽可能走得离草亭远一些。明清时期,湘西道上有时会出现一种用枯草扎的亭子,非常简陋,生人避让,因为那是专门为暮秋师傅这样的“行者”,以及他所带的“老大人”们准备的休憩之所,懂规矩的人一般都会避让三舍,不去打扰。
刚才一场恶斗,暮秋师傅腿上虽有几处刀伤,但伤情并不严重。对方一行五个人,使的家伙都是跟自己一样的“护神鞭”,并且明显不想取她性命。暮秋猜测,那多半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估计是怪她不懂规矩,过路也没打个招呼就自己闯过来,想给她点颜色瞧瞧而已。
这一点,暮秋师傅自知理亏,是以刚才打斗之时,她不过一味防守而已。腿上虽有几处小伤,简单处理一下也就完事。只是脚上的一只草鞋已坏,她只好往四处找些野草来,就地坐了编只草鞋应付。
暮秋师傅而今已经年过三十,自幼被师父收养,虽然功夫过人,渐渐长于同门师兄弟之上,但由于这一行里从来没有女人入行的规矩,所以虽然她一再恳请,均被师父拒绝,最后一次甚至引得师父勃然大怒,愤而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并逐出师门,表示永远不相往来。
那时她不过十几岁,一个人沿街卖艺,勉强糊口度日。后来有个包子铺的老板娘相中了她,将她聘为儿媳。
本来日子妥妥当当,暮秋师傅以为这一辈子就要在包子铺香喷喷的气息里安稳度过,没成想一个晴天霹雳,将她从天上打入了地狱。
那时她已过门一年多,婆家无意中得知了她早年师门之事,二话不说,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
暮秋师傅生性好强,遭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她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更没有哀求半句,只是默默收拾了早年的家当,换个地方,重新过起了沿街卖艺的生活。
不料半月之后的一次意外受伤,她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怀有身孕。求医时,她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结果带来了她婆婆一脸讨好的笑容和满口的甜言蜜语,并且坚持要将她接回家去,把那孩子生下来。
她心里当然清楚,其实那一家人想要的,不过是她腹中的孩子而已。她原想自己悄然离开,远走他乡。不料婆家花钱雇了人,对她紧紧盯梢,她担心孩子因此受累,只好暂时应承了下来。
婆家知道她心怀芥蒂,主动提出遂她心愿,在外面自己养胎,婆婆和前夫偶尔过来探望。
暮秋师傅自幼在师门中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养父母和几个同门师兄弟之外,更多的反而是那些不会说话,似乎也不会再动心思的“老先生”们。
因此,她哪里懂得人世间的险恶,哪里知道较之那个黑暗冰冷的世界,地面上这看似生机勃勃,阳光灿烂的人类世界,才是真正可怕,防不胜防。
后来,婆婆送来的一碗所谓“养胎”汤,将她腹中那已成人形的孩子,生生给打了下来。那一刻,她才真正清醒过来。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那时她旧伤未愈,身体虚弱,无法为自己,以及那未曾谋面的孩子讨回公道。
前夫从此避而不见,暮秋多次拖着病体上门,却终只换得婆婆一句冷冰冰的答复:“这孩子当然不能生下来,没得让亲戚朋友们戳脊梁骨!”
暮秋万念俱灰,对人世厌倦已极。她索性自暴自弃,准备就此离开人世,一了百了。
然而这个时候,她的养父——闽南赶尸暮门的暮老师傅——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多年养父对她的冷漠、排斥,甚至不惜断绝父女关系,逐出师门的举动,其实都是为她的将来着想而已。他不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受到师门拖累,被人指指点点,影响了终身大事。
事实上,养父将她逐出师门以后,并未真正放弃过对她的关注。他原以为暮秋总算找到婆家,有了好的归宿,从此一生无忧,没成想命运却跟她开了如此残忍的一个玩笑。
既然,世人未曾给这孩子一个好好生活的机会,暮老师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出了一个震惊同行的决定:让暮秋入行,成为至少是闽南派开创以来的第一位女赶尸人。
其实暮秋自幼耳濡目染,对这一行算是有些情结。何况历经此番遭遇,她对人世已倦,反而面对那些冷冰冰的,全无生气的“老先生”们,心里会感到亲切和踏实。
从此以后,她便跟随师父认真学习行内规矩,只要是“老先生”或其家属们同意,她都尽心尽责将“老先生”们送归故里。
十几年下来,她竟然没有一次辜负客人所托,每一次都能很好的完成暮老师傅交待她手里的任务。渐渐的,在闽南地区他们生活的那一带里,许多人都因为暮秋师父,最终接受了女赶尸人的角色和身份。
事实上,本来也有许多“老先生”,本身身为女子。她们生前更希望有朝一日回归故里时,是由一位女子做伴,而不是将自己交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因此,许多人反而是专门冲着暮秋师父找过来的。只不过这十几年来,暮秋师傅倒也只在闽南一带行走,从没机会踏出过闽南半步。
这一次恰好有个好朋友的父亲,遗愿要回黔西南去,朋友亲自来找她,征得暮老师傅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