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咋的手无故不听命令了,按理应该快快乐乐更进一步的哇,但它们就好似临阵脱逃的士兵,自己吓退自己。
如此反倒令颠红奶奶刚有点儿松软的躯体一下子变得较之前更坚实,她轻轻避开颠咋的好意,用自己的手臂撑住长凳子的扶手。这个起身的动作再平常不过,不过她哪里知道,颠咋老早就好心提醒过的,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凳子,而是一个很善於制造偶然事件的特不甘寂寞的凳。
「啊哟……痛死我啦……这……究竟是什麽东西在偷袭我?」
「非也,绝非偷袭。亲爱的,你还好吗?讲起来你有所不知,这个其貌不扬的凳子跟了我好多年,虽然平日它总爱闹情绪,但是我一直舍不得将它弹到二手市场卖掉。你也清楚的,但凡被贴上二手的标签,无论是什麽,那不就身价全无,根本别指望能卖出个好价钱嘛。」
「噢?二手市场上面的东西,就真的这麽不值钱?」
「当然啦,二手货,怎麽讲都是别人用过的啊,怎麽也比不上一手货啊。你说谁不喜欢新的?谁又愿意用别人用旧的呢?」
听到颠咋忽然间口齿伶俐对答如流,颠红奶奶的心深深沉下去。她噘嘴,用力甩开颠咋的手,然而,她自认为已经使出最大力气的效果,居然也不能如愿。这个颠咋似早有防备,就在心爱的红豆大力用手背来拒绝自己一番好意时,他的心一下子就碎裂了。这种动作,就好似在无声地嘲讽他,讥笑他完全不懂得她的心,却偏偏自以为是的信口开河,大道理讲不断;这种违抗,就好似默默对颠咋今天所定的人生大事发出警示——你以为什麽事情都是你讲了算,你以为什麽人都是由你来定价?不好意思,这次你估计错误了。
「真对不起,我……我……你能原谅我吗?」
自知犯错的颠咋即刻化作垂头认错小男童,他为刚才的出言不逊懊悔不已。但是,正是藉由这种「错误」,令他得以看清了自己的另一面,同时也使他稍微从深陷的爱情迷谷里头获得喘息的机会。他想起了一个他们之间无法绕开的人——心爱的红豆的前夫。有关这个,在这之前,他不曾想过,而红豆亦从来没有开口提到过。这样一个本不构成障碍的人,就在无人提及的空隙里变得越来越举足轻重。颠咋有些灰心,他怎麽能跟红豆的第一任老公相比呢?人家怎麽样算都是排第一位的哇。排队买单不也讲究先来後到嘛,单从时间排名,他就输了,并且是永无翻身之日那种乾净利落的失败。
颠红奶奶脸绷紧,表情是难以捉摸的惊悚,她一手撑住身体,却不借力整个人坐起来,反而成为半躺的柔美形象。然而,颠咋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可怜兮兮请求谅解,他想展示一下心脏中蕴藏的血液里头,是不是每一滴都写上「我爱你」的誓言。
「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我知道该怎样做了。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出去一阵,好快就返来。好快的,记得等我啊。」
「你……哎……」
根本就没有人要求颠咋非要做点什麽,但他像自言自语,还能很好的进行剖析自我,继而很顺当得出一个自认为再合理不过的结论。他这是用哲学家的思维来谈情说爱呀,若不然,单是从他谈论二手货的大条道理,就令人很自然想到在他眼里,如今这个被他捧在手心的亲爱的红豆,因已有过一次婚姻而沦为一文不值的……
相比之下,两者确有至少九成相似。心水够清的颠红奶奶,稍作思考,就明白过来,唯有叹一口气。是的,这年头,什麽货物都是讲究新鲜啊。见到颠咋惶恐不安对自己低声下气请求宽恕,颠红奶奶反倒觉得应该羞羞脸的应是自己才是。这个都能当人爷爷的老头子,只是想要晚年生活更有质量罢了,这不是每一个老人家梦寐以求的吗?他哪里有什麽过错呢?若要怪,应怪她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年纪轻轻就被家人当作交换条件送给了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做老婆。并且,还是个小小小老婆。这种不堪的往事,她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她希望以後,永远,都不会讲起。不,最好就连想都不要想起吧。
颠红奶奶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颠咋好似走出去了,又好像只是一个转身而已,并未走远。他到底还在不在我身边呢?自问这一句,颠红奶奶的眼泪真的再也抑制不住,哗哗往下流淌。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当当当……
啊哈,真是个好天气。
圣心大教堂的大笨钟敲响了,它一下下撞击着,一声声传播开去。隐隐的,传入颠红奶奶的耳朵里。她敢肯定,自己从未去过这个长相怪异的大房子,从未期待听见那里的钟声,可是,耶稣大叔今天心情超级棒,他显然想要一展身手,非做点什麽不可。所以,颠红奶奶就这样中招了。这不是长凳子对她发起的侵袭,而是那一颗教堂内的慈悲心在鸣奏着:日行一善,多管闲事,八卦有益身心。
当当当……
大笨钟表示赞同,重重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