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此去面圣,随性即可,陛下乃圣人,既然开口要见尔等,必不会与尔等为难……”师旦心中想着临行前,馆陶大长公主的话语,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堂邑候家的两位公子下了马车。
举目四望,旌旗林立,一排排的高大卫士,静立道路两侧,原野之中,两队相错而过的骑兵,正在巡逻。
镐池之边,黑龙旗飘扬。
旗上的应龙张牙舞爪,好似欲择人而噬。
即使师旦也算见多识广,但心下还是难免疙瘩一声,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仿佛好似走到了地狱门口一般,进了那个门口,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师家的几个随行子弟,就更加不堪了。
他们连走路,几乎都有些颤抖。
反倒是带着他们来的陈须与陈蟜兄弟步履如飞,一边走还一边笑着交谈。
看着陈须兄弟的模样,师旦稳住阵脚,对自己身后的子侄们低声道:“都打起精神来,不用害怕,天子乃是圣天子,施仁政,广教化,泽被苍生,岂会与我等为难?”
跟着师旦的师家子侄,这才稍微轻松了一些。
师旦无奈的叹了口气,望着那镐池边上飘扬的黑龙旗,神情极为凝重。
因为师旦已经明白了。
他与他的家人,方才的表现,与其说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以及面圣前的紧张。
倒不如说是。刘氏过去六十年积威的体现。
过去六十年,多少天下豪强,英雄人物。纷纷倒在了刘氏黑龙旗之下。
对如他家这样的地方豪强来说,刘氏天子,就等若是天敌一样可怕的存在。
他来到天子面前,就跟官员看到了廷尉大牢的牢门一般,岂能不害怕?岂能不畏惧?岂能不紧张?
过去六十年,断头台上的斑斑血迹,迁徙路上的生离死别。铸就了汉家天子的赫赫威名。
“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师旦不由得就想起了当初冯唐对太宗皇帝的劝谏之语,在心中默念几声,真心是觉得冯公所言真是大善!
这治理天下。岂能不照顾像他们家这样的地方良绅?
然而,如今的刘氏,正如冯唐当年之言,法太明,什么都规定好了,什么都想管一把,甚至就连他们这样的生意人的事情,都要搀和一把,定下种种律法。稍微违背,立刻就有官吏查办!
真是‘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真是苛政啊!
在此苛政之下,似他家这样延绵数十载,财富累积以万万计的大贾,就跟浮萍一样脆弱,蝼蚁一样渺小。
即使世代谨慎,上下打点。一遭来了个不讲道理和情面的郅都,六十载经营。顿成一场空!
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刘氏四代天子,包括吕后在内,对那些泥腿子破落户,甚至是奴婢都比他们这样的豪强好。
今上即位以来,更是如此。
对泥腿子们大把撒钱,广施仁政,却不肯分润半点好处给豪强大贾,相反,种种限制,层层叠加。
直让师旦感觉这个世界简直错乱了。
但偏偏,师旦却无法对此说出半个不字,更不敢有所议论。
只能将这一切深深埋在心底。
过去六十年,刘氏政权,用死亡与鲜血,教育了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天子的权柄,立于尸山血海之上。
前年吴王刘濞的叛乱结果,更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跟长安作对,不然,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想着这些,师旦就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面对刘氏,整个天下的商贾豪强官宦世家,都是无可奈何的。
正是这样的情势下,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谷梁派,才会在关东大地重新活跃,几与公羊派争锋。
原因何在?
还不是大家发现,倘若推动谷梁派上台,大家都有好处可拿。
若让谷梁派执政,那就等若世家大族的理想世界,三代可期了。
可惜的是,至今为止,别说谷梁派了,就是公羊派,面对关中这个黄老派和法家的大本营,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潜心经营,以待时日。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师旦一边跟着陈家的两位公子,走进天子行营之中。
一进门,师旦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辆辆豪华的马车,一字并开,停在了辕门口。
这种马车,师旦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所谓的安车驷马。
所谓安车驷马,当此之时,除了致仕两千石以上大臣,天下闻名的大贤者,可得天子旨意后乘坐外,就只有诸侯王万户侯够资格乘坐了。
换句话说,今天陪同天子游猎的,恐怕最起码都是万户侯一级的大人物巨头。
甚至,就连坐镇一地,称孤道寡的大王,也会出现。
如今,长安城里,就有一位这样的大王。
今上的胞弟,坊间传闻,素来最亲的江都王刘阏。
师旦,顿时就呼吸急促了起来。
身为商人,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买卖最赚钱。
那就是做官府尤其是大王们的买卖。
只要搭上这些大人物了,哪怕只是借其虎皮,所得利益,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计算的。
但转念,师旦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他现在是被强制迁徙来关中的地方豪强。
在刘氏政权眼中,大概已经贴上了‘非法’的标签,就跟砧板上的肉一样,是圆是扁。全看主人的心情。
那里还有什么能耐蹦跶,甚至攀上这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