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礼虽然起于邪道,毕竟也算修士出身,自然知晓九霄天阵、九鼎四柱之事。他当初敢潜进红浥岛,便因料定南柱赫月真人已于百年前入灭,新任南柱修为既浅,必会隐居神宫,长坐闭关,是以才松了警戒之心。孰知他霉运当头,去时恰逢海上动乱,非但珑姬出关镇魔,便连神宫修士也纷纷惊动,逡巡岛上以防不测,结果海外妖物漏网而逃,倒将他给逮个正着。也幸而因那妖兽遁入内陆,珑姬急于追剿,这才暂赦刑罚,令其戴罪立功。
他历经如此机缘巧合,才能得睹珑姬真容,至于她出身来历,除了师从赫月真人,其余则一概无从获悉。直到先前听珑姬自承,方知其原来尚有一同修姐妹,就更遑论金鉴谶语之事了。若以他平日的性情,断然不肯去探问这等根底阴私,但此刻迫于局势,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妖物无端念此谶语,其中想有缘故。不知此谶究竟所喻何事?”
珑姬淡然道:“当年海外惊变,我师门下弟子悉数遇难。先师又算得自己寿数将尽,便游访南域诸国,寻觅接替之人。行至鬯瓒国,忽而心血来潮,知是逢得因缘,于是将我与阿玲收入门下。然我与阿玲乃孪生姊妹,虽性情略有所异,容貌资质却一般无二。先师本意将焰心一分为二,使我二人并立南柱,以共承重任。但一柱二人,此事前所未有,她难断吉凶,便赴青都以金鉴推演,得一图谶。欧阳先生解之,曰:‘玲珑有二玉,焰心无双成’。”
尤安礼追问道:“只此两句?那先前妖物后续所吟,并非全是金鉴谶语?”
珑姬点头缓道:“欧阳先生所解谶示,仅此十字。先师既闻此谶,便绝了一柱二人之念。再考我与阿玲性情,终于择我以传焰心,随后闭关坐化。临去以前,召我与阿玲前来,取一双股玄素绦,破拆为二,分授我与阿玲,并留一语,谓:‘焰心无双成,二玉共一绦’。我的本命法器乃是一柄白玉剑,却分得黑绦;阿玲是一墨玉灵刀,却领得白绦。我们料想先师此举必有深意,便索xìng_jiāo换了法器上的佩玉。自此我得玄玉,剑穗之字作玲;她留素玉,刀佩之字作珑。”
说话间,她袖里一翻,已然取出那柄白玉小剑,于灯下垂首相看,又轻轻抚摸黑绦所系玉球,良久才续道:“此后百年,我接任神宫之主,镇守海外二鼎,阿玲则隐于宫底赤泉畔潜修。但她未得焰心,脾性亦稍逊坚毅,勉力抵至化神,其后再无寸进,如此虚耗百年,渐生急躁,以致道行不进反退。后来海外动荡,她一时心急,未曾知会于我,自行前往镇魔,不料遭遇奇险。待我赶到之时,她虽性命无碍,却已跌落炼气境界,便决意坐生死关以求顿悟,整整五十年,不出洞府寸步……终究是功败垂成。行将羽化,唤我前往诀别,彼时我身在海外,去得太迟,只及相看一眼,未能尽言心意。我与她同日而生,先后仅有一刻之差,每逢寿辰,则必互写贺词,折作纸鸢相赠,再串悬于宫外古桐。她绦断玉碎之日,算来亦有三十年矣,是夜暴雨覆海,潮生红浪,满树纸鸢一夕尽碎……诸般情景,今日思之犹在眼前。”
她说完这番话,紧握手中玉剑,垂首闭目,久久不语。尤安礼见她睹物伤情,亦不得再问,在旁静坐许久,直至珑姬将玉剑收起,方才谨慎道:“如此说来,‘焰心无双成,二玉共一绦’此句,实乃赫月真人临终所言,告以阁下和令姐……不知当时在场可有他人?”
珑姬摇头道:“谶语之事,关乎我与阿玲的根底,实无必要与旁人言说,故而先师仅于密室告我二人,我与阿玲更不曾外泄。今夜那巫傀竟能道出,我也不明其理。”
尤安礼闻言,脸上神色更是凝重:“阁下,恕我莽撞一问,令姐羽化之事,可是确凿无疑?”
珑姬道:“她道散功消,是我亲眼所见;金身遗物,是我亲手所焚,如何不能确信?我与你讲清此事,便是要证明今夜那妖人,决计与阿玲无关。”
尤安礼沉吟不语,旁边荆石却忽然说道:“人死之后,一定没有复生的方法吗?今夜那些侍卫被折颈而死,其后依然活动自如,那么可否留其生时记忆不散?”
珑姬看了看他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灵神所化,生时潜伏三田,死后脱体,复归于天地大道之中;七魄乃身中浊鬼,人生于世,触五色七情而本性见迷,是以结出七魄,生时流于七脉,人死则随肉身消散。那阴尸能动,乃是因为其七魄被拘于体内,受傩术驱使而动,但其三魂既散,就与土石无异,早非生时之人。至于生前所历之事,除非趁三魂未散时以邪法剥出,否则必不可留。阿玲去时,是我亲自在场,焚尸送魂。她七魄与肉身俱化,绝无再受邪法侵害的可能。再者阿玲与我共处百年,彼此言谈举止,再是熟悉不过。她性情略为温怯随和,又喜亲近凡人,这皆是相较我而言。对于邪魔妖术,她也向来嫉之如仇,与那妖人绝无半点相像之处。”
她既下如此断言,旁边两人亦无话可说。尤安礼转念又道:“既然这事暂时无解,那不妨从另一处着手。听那人言语,似与前朝有关,又称阁下作姬姓,此事亦甚怪诞,阁下可知端倪?”
珑姬听他用词委婉,语气却甚古怪,便淡淡一笑道:“既入玄门,前尘往事俱成云烟,故而早先不欲说起。但你既然熟知凡间之事,难道还猜不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