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小昭像一个胜利而归的小战士,得意满满地蹦跶入山庄的时候,雍和璧正坐在馆内,眸光凝定在棋盘上,思索良久。
过了一阵。
“谢先生,可否与我对弈几盘?”雍和璧抬头说。
“是,公子。”
……
看着节节败退的谢筠,雍和璧眉峰微微一蹙,复又舒展开。有些难以言说的宽慰,又有些莫名的纠乱。
宽慰的是,幸好他不是自己以为的棋艺一落千丈。而纠乱的是,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始终赢不了那个女子了。
都说棋品如人品,他向来习惯去揣测与之对弈的人。或是狡诈,或是耿直,或是谨慎,或是莽撞,但不论如何,布局里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下棋人难以易改的痕迹。
绝不会像今日那位苏夫子一样,从始至终,仿佛都是在以一种绝对的理智,不带任何情绪地落下每一步棋……他试图揣摩对方的棋路,而对方却是纯粹的推算,以有心猜无心,他怎么会不输?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会在每一步棋,都刻意进行繁复的推算?
雍和璧按了按眉心:还是第一次,他如同雾里观花,完全看不清一个人。
越是看不清的东西,就越是忍不住去探究。
于是这一日,马车驶过私塾的门前时,雍和璧心中一动,想起私塾下课的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吩咐车夫停下。没有下人或幕僚的跟随,他循着声音,一路走了进去。
没有惊动一众学童,也没有惊动远处座上,正执卷授学的女子,他立于一角,听女子朗朗徐徐的念书声传来——
“光之人照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
雍和璧顿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墨经》中的内容,他抬眼望过去,目光里有一丝讶然:毕竟,不管是民间的私塾,或是南宛书院之首的南麓书院,学的都是诸如经义与算学的内容。她现在说的这些东西,本来就少有人涉猎,更罔论在私塾里传授于人了。
虽然有些许惊奇,但雍和璧心里,并不怎么赞同她的做法。
向年纪尚幼的学童们,传授如此深奥的内容,于他们而言,并不见得会懂,何况也很少有人,会对她说的这些感兴趣吧?
果然,底下的一众学童,眼里都是浑然不懂的迷惘。
“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苏小昭念着念着,就停了下来。
以雍和璧的角度,分明看见,她掩在书卷后的面容,眉尾处轻轻一挑,唇角微撇起的弧度,显出十足的郁闷。
一种和她平时清冷严谨的形象大相径庭的表情。
雍和璧正觉讶异,还待再看清时,那边女子已经搁下书,面容也回复为冷然。
咬文嚼字太辛苦的苏姑娘,终于放弃念诵晦涩的语句,开口说:“其实,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墨子说,在相同的空气介质之下,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会出现小孔成像的现象……”
这……根本是完全偏离了原经义的解释吧?
在苏姑娘信口开河的“墨子说”下,雍和璧一下子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然而,底下一干人果然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听得懂归听得懂,学童们依然怎么都想象不出,也难以相信,夫子口中的影像倒置现象。
“你们可还记得,我上次的课上说了什么?”
众学童异口同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雍和璧:“……”
远处小厮打扮的影六“扑哧”一下笑出了——那什么雍家的公子,终于能体会到他的几分感受了吧?
他也不担心雍和璧看到这一幕会如何,反正他相信小疯子事后能摆平就对了!
那边苏小昭已经从书篓里,取出了一个钻有小孔、自家影卫出品的活动式木筒。然后,又拿出了一根蜡烛,掏出火石与火绒,自顾自地在几案上,捏着火石吭哧吭哧敲了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敲石子声响中,雍和璧抬起手,按了按仿佛跟着节奏一跳一跳的眼皮,只觉青天白日之下,他或许是走错了私塾,看岔了坐在上面的人?
火苗亮起。
苏小昭点了蜡烛后,拿起木筒对着火苗,把眼睛凑过去,来回调整好距离。最后说:“好了,排好队,一个一个上来看吧。”
……
下课后,众学童散篓,一边打着招呼。
“雍公子,你怎么来了?”
看着一脸自然的苏小昭,雍和璧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大惊小怪,毕竟许多名士的行事方式,都可能迥异于常人。顿了顿,他说:“苏先生,方才那个木筒,可否借我一看。”
“自然可以。”
苏小昭将放入书篓的东西又摆出来,拿过火石,又要开始敲——
“……我有火折子。”雍和璧从袖间取出竹筒,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便燃了起来。
苏姑娘收回火石,有些失落,明明火石“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好听……
过了一会儿,雍和璧将木筒还给她,温声说:“果然是精巧之物,苏先生授课,实在是别有风趣。”
“不过,”他微蹙起眉,“这些知识,他们学来大概也是无用的吧?寻常人家,或许不会理解先生的授课。”
不是质疑问难,仅是担忧她作为一名私塾夫子,所教的东西,不会被镇上的人接受。
苏小昭将木筒收起,将书篓交:“多谢雍公子劝告,可是在我看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