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沿着青石路一路疾步到慈寿庵西角门方停住脚步,崔成秀自后头捧着手巾赶上来,见皇帝盯着黄铜门环发呆,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发问:“小爷,这地方太阳大,没的晒着您。要不,咱们先回寺里歇歇?”
皇帝长出一口气,接过崔成秀手里的手巾擦脸,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轻轻摇了摇头:“先去见见韩家人,就这么把他们撂在这里,不好。”
天子御极万方,一举一动都有人注目,就是心神大乱也不宜摆在明面上。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把那些个伤心惶恐恼怒痛楚一股脑地压下去,将手巾扔给崔成秀,硬生生让自己摆出往常那般八风不动的模样:“走吧!”
此刻崔三顺方把阳羡茶沏好送上来,韩允直喝了两口,赞了一声“不赖”,便捏着茶盏杯耳,把剩下的半盏茶喂给了那只金丝小猴儿。韩允诚见崔三顺眼睛直勾勾盯着,脸上也不由得更红了红:“大哥!”
“没见过?”韩允直冲着崔三顺嘿嘿一笑,把手里头的空茶盏撂在一边,“你可别小瞧它,去年我书房走了水,要不是它又嚷又叫地把我弄醒,兴许今年我那坟头都长了草了!正经的救命恩人,我在家里头对它也是这样,就是阿父也不曾说些什么。这年头人心坏,有些还不如畜生真心实意,小总管你说是吧?”
崔三顺只觉这话实在不好接口,只是讪讪一笑:“小的担不起这样称呼,大郎莫消遣小的。”
“十一娘念旧,你早晚有生发的时候。”韩允直又是一笑,见韩允诚坐在一边并不搭话,心里头叹了口气,伸手将腰间玉佩解了下来递给崔三顺,见崔三顺摇着手推辞,只一哂,“明人不说暗话,我兄弟被阿父拘怕了,性子木讷,只知道读书,日后在宫里头行走,少不得要你们关照。你也别推辞,规矩我懂,我不指望老三能被陛下看中,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别被他人算计了,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小总管肯通风报信,我们就感恩不尽了。”
崔三顺松了口气,将那玉佩揣进怀里,却听韩允直又道:“小总管,那院里头的漂亮小娘子是怎么个来头?这件事总该不会是什么忌讳吧?”
“倒不是忌讳。”崔三顺只怕多说多错,并不敢乱开口,只是检些话避重就轻地敷衍,“院里头三位女科应试的娘子,当初与遂王殿下和小爷论过文,后头寻不着住处,碰上遂王府的人,就安置在这里了。小爷要学时文,来过这里一次,其他遂王殿下的事,小的就不清楚了。”
“遂王的人?”这话正与知客姑子的话对上,韩允直不再追问,只啧啧感叹,“倒是可惜了那么样的好容貌。”
这话崔三顺更不敢接口,只垂手侍立在一边,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忙迎出门去。他见皇帝模样一如寻常,崔成秀却悄悄朝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便紧闭了嘴随在皇帝身后。
皇帝语气倒很平稳,抚慰了韩家兄弟几句,又笑道:“今天报国寺里头,几个国公府上都来了人,实在聒噪,我借表哥的名头逃席出来躲清静,偏偏就在这里遇到了,可见这地方也有些灵气。”
“这里确实清静些,”韩允诚鼓足勇气搭话,“十一娘正好在这里多歇歇,也可,也可和那位小娘子多论论文。”
“也歇不了多少时候,”这话正戳在皇帝心上,皇帝蹙了蹙眉,只做若无其事,“午时就回不下去,端起茶盏来掩饰,韩允诚只以为她在顾沅处论文受挫,忙又想话来安慰:“做文章也不急于一时,我写了三年,如今先生批改起来,还是一塌糊涂。”
皇帝抿紧了唇不做声,只把茶盏攥得更紧。她满心里都是顾沅那副声色不动的模样,出神了一刻,回过神来见韩允直几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和韩允诚对坐,不由得皱了皱眉,换了君臣奏对的语气道:“今年允诚表哥也要过承爵考了,日后想要什么差使?”
“我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想头,”韩允诚老老实实道,“家里头已经商量过了,明年大哥二哥都要外放,我留在京里照顾阿父阿母。”
“也该建些功业才好。”皇帝若有所思,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几案,“这样,待你过了承爵考,就去礼部学习,且先挂个主事的头衔,去——仪制清吏司吧,那里管着嘉礼和学务,明年办及笄、亲政大典,还要加开恩科,正是用人的地方。”
“是。”虽然只是微服闲谈,但自己的前程已被一言而定,韩允诚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眼前少女明净如玉,却也如玉雕雪砌般清冷难近,他压着心头失落躬身行礼谢恩,皇帝注目看着他,突然微微一笑:“允诚表哥,你可知道我今日召你来做什么?”
韩允诚心头猛地一跳:“十,十一娘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的微笑越发飘渺,语气里却透出股莫名的阴狠来,“你到了礼部,多留心些太祖皇帝时的典礼仪注,免得日后用上时现查——这句话朕如今只告诉你一个人,倘若有第二人知道,你就自行了断,不必再来见朕了。”
韩允诚打了个哆嗦,皇帝却不再多看他一眼,挑帘出屋。慈寿庵的地势是前低后高,皇帝回过头,目光越过屋顶,正看见顾沅院子正房青灰色的屋脊,一瞬间心如刀绞,同时又有种破釜沉舟的畅快和无奈——她不喜欢她,把她当成是贪图她美色的好色之徒,可如今皇帝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