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一行人绕到日月西山脚下的热水沟去看地热温泉。
--据说,这里的温泉可以治疗多种关节病、皮肤病和心脏病。隆冬时节,藏民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在附近搭起帐篷。白天,他们泡在温泉里,聊天、逗趣;晚上就睡在帐篷里,整个冬天他们就这样愉快而温暖地度过。
--小妹去的时候是夏季,藏民们都去转场放牧了。山沟里空空荡荡,只有泉眼中突突冒出的蒸气在低处徘徊不散。
--她意外地在温泉顶上发现了“地窝子”,和居住在里面的流浪者。
--“地窝子”是一种在土堆上挖凿出来的半地下的山洞。它的名字非常形像地概括了它的特点,这种山洞的地表部分不及半人高,有一个安装草率的门。小妹走了几家,门都上着锁,林少平说:“这里居住的多是宁夏、青海及甘肃等地的流浪者,他们夏天到各地转,冬天才回来,一是因为冬天这里非常温暖,可以免受严寒之苦;二是冬天这里聚集了很多泡温泉的人,他们可以要到饭吃。
--既然是流浪者,他们还占据着固定的地窝子,可见对于任何人来说,“家”都是一个重要的概念。
--在这一片空荡而寂寥的地窝子里,居然还剩下三户人家。有两家是挨在一起的,分别住着一个苍老的老头和一个苍老的老太婆。老头和老太婆蹲在地窝子的门口正不知所以、无所事事。老头向他们要烟,林少平给了老头一支,老头非常高兴,并同意小妹进到他的“家”里面去看个究竟。
--从地窝子的门向里向下进去,其内空间也不过一人高矮,门对面的土堆上是一个平台,上面铺着一张僵硬的羊皮褥子,权作为床。余下的空间就很小了,刚刚够一个人在里面周旋。地上除了两个鼓囊囊的、散发着浓烈霉变气味的尿素口袋以外几乎空无一物。晓霞从尿素口袋里抓出一把干硬的饼和黑馍的碎块,想必是冬天讨饭得来的,晒干了作为一年的口粮。
--两位老人都是从刚刚发生过大地震的某灾区“避难”过来的,因为无儿无女,不可能像其他的流浪者一样去“转场”,就一直住在这儿。小妹走的时候,老太婆还不停在抱怨着她的肩膀和四肢,说它们非常疼。
--隔着几间地窝子,另外还有一家开着门。一个老婆婆靠在地窝子外面的土墙上,坐在一堆从垃圾堆里捡拾的塑料袋中间。晓霞走到近前,老婆婆冲小妹露出凄惨的微笑,那笑容使小妹心头一紧。老婆婆的穿着非常肮脏和破败,头上戴着一顶污秽的白帽子,帽子后面居然还插着几支羽毛。
--小妹因为这几支羽毛,而认为老婆婆在这种生存状况下还保持着对美的追求和幻想。
--这种认识更让小妹感到难过。
--她端起照相机,却忽然感到胆怯。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使在青藏高原腹地的藏族寺院里,她涉险偷拍被喇嘛社,视为神圣的器物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胆怯过。
--她是怕眼前这个老婆婆会拒绝她的拍摄吗?拒绝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是怕神情怪异的老婆婆会突然扑过来抢夺她的相机吗?而手脚灵活的她始终与老婆婆保持着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啊。
--可是,她的手仍然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或者,是对方的肮脏击中了她?是对方的贫穷击中了她?是对方那双格外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击中了她?她来不及细想,匆匆按下快门,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就欲转身离开。
--这时候,一个一直被她忽略了的、躺在她脚边不远处一个坑里的男人突然低声地说:“别照了吧,她太老了,太难看了!”
--这个发自地下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她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紧紧地、贪婪地、依依不舍地盯着那位老婆婆。
--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林少平在远处催促小妹,最后不得不回来把小妹拽走。小妹在三哥的手臂里一边走一边挣扎,她回头望着雨中的地窝子,不停地说:“他们怎么住在这里呢?”
--林少平和铁木尔错居然都知道这个老婆婆,他们分别告诉了晓霞两个版本的故事。
--铁木尔错说那个老婆婆神经有些问题,躺在坑里的男人是她的儿子,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住在这里已经多年了。那个男人对母亲非常孝顺,总是千方百计地去为母亲讨要好吃的东西。他为了让母亲在地窝子里住得舒服些,多年来一直就住在外面的那个坑里,即使下雨下雪或沙尘飞扬,他也只是在坑上面搭起一块塑料布而已。
--林少平却说这个男人不好。他说以前他们每次到温泉,都尽可能地善待前来要饭的流浪者,有多余的吃食总是慷慨地送给他们。然而,有一次,他陪朋友到温泉玩,吃饭的时候,这个男人又来要饭。林少平给了他一些烧饼,他却指着摆出来的鸡蛋开口讨要。不巧那天出来的人超出事前的准备,一人一个鸡蛋尚且不够,更没有多余的送给这个男人。林少平说:“今天我们带的鸡蛋不够,下次再给你吧。”那个男人却骂骂咧咧地对林少平说:“你没有老的时候吗你没有穷的时候吗你这样对俺你不得好死等等。”搞得林少平非常难堪。
--林少平说:“这些人没良心,你一百次对他们好,一次不好都不行。”
--小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事情。她对现在都市街头越来越多、越来越职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