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来眼去几回合,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人,姑且称之为黑衣公子,三十余岁,面容清癯,腰佩明珠璎珞,身披锦帽貂裘,想必既富且贵,其他一无所获。
来人非常谨慎且深藏不露,一言不发无从窥探身份。
但他总偷看清河,这让忌很讨厌于是反手握住清河,暗示:这是我妹,你想啥?!
路至半山,黑衣公子满额虚汗,想是体虚有内疾。
忌儿心下给的论断是纵欲过度,清河跟蛊婆婆混过,觉得这人是真有病。
她递过一方帕巾:“大哥哥你擦一擦汗,体寒最怕冷天出汗的。”
那人犹豫许久,才接过帕巾握在手心。
他并未擦汗,抚着帕上一双白头乌,问:“此物,你从何处得的?”
昨夜清河宿在秦王行宫,今日一早庆都赠了衣裳,殷奴送了帕子。
一路走来他看的都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而是这身衣裳。
这原本属于庆都的宫衣,一针一线都是殷奴亲手缝制。
她十几年的青春年华都在这千针万线里悄悄流走,再不回还。
“咦?大哥哥,你认识殷姑姑吗?”
殷姑姑……
认识,只不过他不叫她姑姑,而是唤她“阿奴”。
他还是孩子时,被囚禁在没有春夏秋冬的宫殿,只有两个朋友。
一个朋友喜欢读书练剑撒土作兵,指挥着泥兵泥马打打杀杀。
另外一个洗衣做饭裁衣刺绣,枯寂的岁月在她指尖开出斑斓的花。
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收回思绪,换了警觉的神色问:“你是她什么人?”
忌心下紧张,敌友难辨,崽儿说漏嘴可能会有大麻烦。
他的担心有点多余,老妖精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哪能这点眼色也没有。
姑娘的回答是,不熟,也不是什么人。
殷奴是偶然遇着看她可怜才赏她衣裳和帕子的,秦王?
如果隔着百步刑场连鼻子眉毛都没看齐全也算认识的话,那就算认识吧。
假话全不讲,真话不讲全,小小年纪就掌握骗人的最高法门,小王八蛋!
然后轮到姑娘开问:大哥哥哪里来?跟殷姑姑什么关系?跟秦王有什么关系?要买剑吗?买剑干什么?你们的马不能走山路是不是胡马啊?这玉好名贵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这位黑衣公子三十余年见识过无数讨厌的小孩子,这个最讨厌。
他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所以只好再也不问任何问题。
他的沉默并没有换来姑娘消停,她又开始跟白衣小哥哥谈天聊地说剑。
路这么长,各怀鬼胎的人走在同一条道,没人说话气氛得多怪异。
白衣少年对各铸剑坊如数家珍,清河还以为他口中的徐夫人跟雪夫人一样是个绰约的女子,没成想这位姓徐名夫人的铸剑师是一个虎背熊腰虬髯高额的大汉。
一身块头都已经够吓人了,那破天一嗓更是犹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开山——迎客——”
四个字撞到对山又折回来,来来往往几回合一直传到山外山去。
自打秦赵开战,徐夫人就没有一天好日子。
秦军围城之前,赵国人跑他这里卷走了大半兵刃:国难当头,多谢侠士慷慨解囊!钱?捐兵救国你好意思要钱?国都没了你要钱有啥用?跟国家要钱大不忠,是要杀头的你懂吗?!
秦军围城之后,秦国人也跑他这里卷走了他私藏的一小半:邯郸都快是我们的了,你们这地方当然也是我们的。借用一下哈!钱?我赫赫大秦会差你这点钱?记账!
好在家大业大能向卓氏借铁重铸以撑到现在,加之剑阁在城外所以没有灭顶之灾。
大萧条之后来了第一单生意,徐夫人的心情就像一夜春风拂了千里温浪。
这温浪在见到客人之后嘭地就撞成滔天恶浪然后哗地跌入无底深渊。
三方客人:一个曾经一剑挑了剑阁,一个是赵国良将之后,还有一个眼神阴郁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钱。
叱咤剑行几十年,风里去浪里滚的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失了方寸,寒暄之后抱拳相问。
“短刀宜行刺;中剑宜格斗;长剑宜防身。客人要哪一种?”
“短刀。”
“中剑。”
“长剑。”
三个不同回答,徐夫人先问有老者的一方:“老先生想要何种兵刃?”
不是老先生想要,是他孙子要,不过这孙子可一点都不好伺候。
孙子的回答一点都没让爷爷失望:承影!
一屋子的人开始笑:善意的哄笑,不善意的讥笑,说不好善与不善的冷笑,甚至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忌都微微挑了挑眉毛。
“你们笑什么?《列子汤问》说,殷天子有三剑: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二曰承影,旦昧之交,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相传剑出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老爷子给了孙女一记敲,不把话头打住她能背上三天三夜。
“让你跟老东西学剑,剑没学好,把他的书翻完了啊!书上说什么你都信啊?!”
“不可信为什么要写进书里?”
“著书述志懂吗?!托物言志懂吗?!其事其物皆不可考,其心其言警醒世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啊!还殷天子三剑?列御寇三道差不多!”
“什么道?”
“无形则无为,无为则无不为。”
……
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