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时节,凌凡和师兄刘成跟着师父在王老爷家的大院里干活。
凌凡是一个学徒,学的是裱糊匠。这次的活是把王老爷家大院里几百扇窗户的窗纸换成窗纱,然后再给两间老屋糊顶棚。
接到这种活可不容易,凌凡看见师父在王家人面前永远都是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的。就连在王家下人面前,师父都带着有些谄媚的笑容,缩着脖子,腰还稍稍地弯着,而那些王家的下人,就算只是抬轿的,或者是看门儿的,见到师父,腰杆也挺直起来,好像忽然成了更高一等的人。
师父其实并不是一个和顺的人,这一点凌凡最清楚不过。对待主顾,尤其是对王家这种有钱的主顾,自然得客客气气,甚至低声下气,那都是一副假脸,私下里,师父爱喝酒,对凌凡和师兄刘成又打又骂。
学徒干活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就得劈头盖脸地捱一顿鞭子。没办法,谁叫他俩是学徒呢?师父就是学徒的天,只要还跟着师父学手艺,师父就有权对徒弟又打又骂。
光是师父的打骂还没啥,师母也不会给他好眼色,好像是和师父约定好的一样,师母故意和他不对付,挑起毛病来,眼睛比师父还尖,有时候还故意和师父反着来,师父让他这样,师母就让他那样,他夹在中间,谁的话也不敢不听,两头受气!
做学徒的苦,千言万语可以总结成两个字:委屈。起早贪黑、饥饿劳苦,得听一切指使派遣、得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什么样的委屈都得高高兴兴地受着,有了眼泪也得往肚子里流。
凌凡十五岁出来学徒,到如今已经学了大半年了,没睡过一天完整觉,现在他蹲茅厕的时候,都能抓紧时间打个盹。吃饭也很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把饭吃完,常常是一端起饭碗,不是师父叫,就是师母叫,他就得立刻猛扒一口饭,然后把碗撂下,慌忙地嚼几口,仰脖吞下,然后一抹嘴,就跑过去恭恭敬敬地伺候客人,端茶送水,还得认认真真地看师父如何与客人谈生意。
这一次接到王老爷家的活,能赚不少钱,够师父的裱糊铺子两个月的开支了,师父很开心。
花了小半个月时间,将所有窗户都糊上了新的窗纱,如今开始糊顶棚。糊顶棚开头是最辛苦的,先得把旧的灰泥浆糊铲下来,房间里都是灰,干活的也成了一个灰人,身上是灰,耳朵鼻子甚至嘴巴里,也都是灰。一天下来,就像个鬼一样,那些王家的下人本来就没把他们当人看,这个时候,就更加露出鄙夷厌恶的神色。
晚饭的时候,王家厨房的小厮在屋外掩着鼻子朝里面看了看,撇了撇嘴,把一大盘馒头放在台阶上,对屋里喊道:“吃完还把盘子放这儿,晚点儿我来收。”说完转身走了。
这两天会是凌凡和刘成比较舒服的日子,糊好窗纱后,师父检查验收,拿了第一笔钱,就请王家的管家喝花酒去了。糊顶棚铲灰,师父暂时不会过来检查,得等到把旧灰全部铲掉,房间打扫干净,师父才会过来检查一遍,然后才继续接下来的活儿。所以这两天工作完,凌凡和刘成可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饭。
两人放下工具,在屋外的井里打了些水洗了手,擦了脸,端了那盘馒头,坐到墙根下吃起来。
俩人累得暂时都不想说话,各自静静地嚼着馒头,想着心事。
太阳早已落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边的天空升起一轮朗月,将暗蓝色的天穹衬托得非常美丽。凌凡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忍不住停下咀嚼,准备在内心许个愿。
凌凡在挨打受气的时候,好几次真的想去死,那些气简直不是人受的!但是凌凡记得父亲说过,这些磨练都价值千金。父亲说,学徒一半是学手艺,一半是学规矩。将来学成之后,不一定做裱糊匠,但是学徒生涯学到了规矩,却是一笔人生财富。学徒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硬了。然后,什么样的事都做得,什么样的委屈都受得,日子再艰难,也能活得下去。
凌凡总结过,父亲所说的规矩,是如何去忍耐这人生,也就是逆来顺受。对他们这种家境不好的人来说,逆来顺受,是活下去的法宝。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做过学徒,学成后却得着一个机会,在衙门里做了一个差役。差役在普通百姓眼里,是挺风光的,穿着制服,挎着刀,在街上站岗巡逻。不过其实也仅能养家糊口而已,遇到官老爷、财主老爷和大兵老爷,都得夹着尾巴,低三下四地伺候着。
父亲本分老实,做差役二十多年,终于升了官,能管十个差役。薪水没涨太多,工作更累了些,父亲却很满意,以为这是对他多年来兢兢业业的肯定。然而好事不长,新来的上司是军人出身,上过战场,杀过人,性格偏执暴躁,一来衙门里,看一些人不顺眼,当场就把这些人揪出来,打了一顿,然后开除了,父亲很不幸在这些被开除的人里面。父亲后来才打听到,新上司开除他的原因,是不喜欢他老气横秋地在上唇留胡子,显得不精神。
然而父亲留胡子,本来只是因为升了官,想显得有派头一些,还因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也需要有父亲的威严。
遇到一个不喜欢胡子的上司,是一个意外,很委屈,父亲挺过来了,带着全家到乡下居住。父亲在村子里找了个打更的差事,半夜里报时间,同时还得留心夜里的异动,防盗防火,很枯燥也很辛苦,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