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转过身,朝杨太后行了个礼,扬着嗓子面无表情的说:“若都是这些‘不世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①的唱本,不听也罢。”
小道情以为赵祯在怪责教坊,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赶忙领着这帮女乐跪下齐声求饶。
“起来吧,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赵祯道。
“那你这是责怪谁?在老身面前来去匆匆,是责怪我?”杨太后声调丝毫不乱,坐的也定,慈眉善目,像极了一尊菩萨。
“谁也不怪,只能怪前朝事忙。”赵祯愈发收紧了语气,“来的路上收到范仲淹的劝诫,说京东出现了灾民,此时仍不宜开享乐之宴。儿子总要以周济冬旱灾民为先,小娘娘坐在这里才能心安理得。”
他这一句才说完,帘外忽地飘来一声:“呦,这是怎么了?”
紧着传来阎文应着急的声音:“哎呦,夫人调子高了点,奴婢这儿还没进去通传呐。”
但他拦得着实慢了些,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讲话,都向帘子望去。
这嗓音清润婉转,仅几个字,也叫这滞闷暖阁里登时吹荡起了凉爽微风,吹进了众人耳朵里,荡到了赵祯心里。
他立马听出这是来人是谁,这声音他在熟悉不过了,也因此脸上瞬即红霎霎的,待低头看见众妃在侧,面子又忽而变白。可无论是喜是忧,他已不记得自己方才半只脚开始预备要走了。
席间听出是谁的自然不止赵祯一个,久不言语的颢蓁也猜到了,她对这声音的厌恶也蹭地窜上了头。她略微抬起眼皮朝赵祯打望,正巧捉到了他瞬间露出的一副痴相。那样子虽转瞬即逝,但却烙得颢蓁眼珠子疼。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周成奉道:“外头何人这么没规矩,把宫城当成坊间茶肆了,出去先给本殿掌她的嘴。”她自以为她平静得很,可不知道自己的这声音竟直接盖过了方才那争执中的母子。
周成奉一怔,支支吾吾看向赵祯。这一幕怎会被颢蓁漏掉,她冷笑一声,对身边惜墨道:“他没胆子去,你去!”
惜墨暗暗叹了口气,却也只得唱诺向外走。赵祯拦住她,转脸问颢蓁:“皇后何必为区区一件小事大动肝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颢蓁垂眼瞥着他道,“纵使原本不需太过计较,但话既然放出去,可就不一样了。官家,妾乃皇后,连教训不守规矩之人的资格都没有吗?”说着,她那半睁得眸子兀地撑开,死死瞪了赵祯一眼。这一眼中不仅有以往的嚣张,还有不满,有愤懑。
为何?
初一那晚,依照祖制,赵祯是应当夜宿坤宁殿的,可不晓得什么原因,这次他没有来。人不见影,连个借口也不见,之后一连到今儿个,颢蓁还未于他说过一句话。
不止这个初一,九月十月,他也没有在坤宁殿过夜。
几十个清冷寒夜,她都在怨。越读着那《无量清净平等觉经》,越不能清净。清净不下来时便开始想,一清净下来便开始怨。
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赵祯放着中宫不来,一天天往祸国妖女的阁子里钻,往那害你的人被子里钻,往那村妇的女儿的怀里钻,甚至连那寡廉鲜耻的寡妇,你在心里也要腾个地儿给她!
原来你赵祯心里是脏透了,烂透了,我郭颢蓁太过高贵干净,竟进不去了!
她就这样,把自己满腔的恨,全投射到了这一眼中,叫赵祯张开嘴也不晓得如何应对。
哪知这时候永年突然从座位上起身作揖,颤抖着向颢蓁说:“圣人,在外面的应该是微臣的娘亲遂国夫人,求圣人宽恕她无礼之罪,若...若定要论罪,微臣愿意替母受罚。”这几句说得断断续续,一扫此前聪敏之态,不过大家也只以为这是被吓到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颢蓁蹙眉不语,片刻后,不情愿得说:“念在你存着这份孝心,就罢了吧。”她懒得与一个孩子置气。
“圣人,是老身诏齐国夫人入宫的。”杨太后压下这难堪的局面,和颜悦色的说,“有个娃娃在席,不见娘亲踪影,算什么家宴呢?”
许氏在侧用手指偷戳永年的腿,永年赶紧对太后赵祯颢蓁谢恩。
赵祯冲永年笑了笑,顺势坐回榻上,对周成奉吩咐:“去把人领进来吧。”
殊不知他这动作更令颢蓁脸上愁风转厉雷,就差没张口骂人。颢蓁咬着牙,冷冰冰的问:“官家,不是前朝事忙?”
“诚如小娘娘所言,来去匆匆,也算不得家宴,我想了想,还是有意留下来多陪你们一阵。”赵祯虽被揭穿了略显尴尬,但还是硬撑着说,“怎么,皇后不愿意我留下来?”
颢蓁斜眼瞅着他,竟觉得这人这么不争气。她不屑作答,从案上拾起一块蜜渍木瓜吃了。
幸而言语间,人已带到,才不叫赵祯被驳了太多面子。
愧云款步上前,向众妃万福,露出一副愧疚神态道:“贱妾无知,方才阎副都知掀开帘子,奴婢见许多人在地上跪着,以为龙颜不悦,这才不小心脱口而出。没想惊扰圣人,还望圣人海涵。”
“无事,坐下说话吧。”杨太后态度亲昵。
她谢过后,柔柔弱弱得寻着自己的位置,有意无意得将眼珠子转到了赵祯的案上,却没对上他的眼睛,在快要逼近的那一刻,她嘴角微扬,轻飘飘拽回来了。可她不止拽回了自己的眼珠子,还把赵祯的魂儿也拽到了自己身上。
众妃无人说话,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