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一直在附近,聆听二人的谈话。
起先,她见赵嘉远远站着,没有惊扰师父,便藏在灌木中。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师父渐渐醒来,他们开始对话。她隔得远了听不真切,便脱去衣袍,只留下贴身的抱腹,潜入湖水之中。风起水痕摇曳,其中便有一是道她偷偷潜近的涟漪。
晏清藏在一块大石之后,只从水面露出脑袋,正听见那句。
“徒有半壁河山,怎能风光无限。”
她一手抓着石头一角,脚下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赞许的点一点头。
此人虽无慈悲之心,却有吞吐天下之志。
需知靖国浸润在偏安一隅的太平里已有六十载,惧怕胡儿如兔儿避猛兽,连妇人哄骗小孩儿去入睡的话都是“再不听话,叫那两丈高的青目胡儿来将你捉去吃了”。
靖国也换了几个当权者,然而最厉害的也就只能自保于沧水之南。
赵嘉说想复国,不得不说让人刮目相看。
果然、连师父都感其志,欲出山相助。然而师父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晏清心中忽然揪了起来,尝试探出头去,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得徒自焦灼。
今年开年以来,师父的身子就不大好,青州的神医、山间的隐医、坊间的巫医均被她请来看诊过,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油尽灯枯,能熬到明年春天便无碍了。
言下之意,今年便是师父寿终之年。
晏清虽早有准备,此时此刻仍旧心乱如麻,五内俱焚。
今天早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师父在出门前,极反常地反复叮嘱她:“晏清,今日有贵客来,我能接待他,我就自己待,若不行,你切切记着,将师父的《商山书》赠与他。”
又嘱咐她:“我传授你的本事,够你在山下城中谋生了,你明日就下山去吧,万事不要牵挂。”
晏清对此十分不解:“师父的《商山书》乃是不世之奇书,不让当年张子房得的黄石公兵法,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商山君没有与她解释太多,只道:“我的书,我自己处置,你照办就是。”
晏清又问:“师父为何不随这位贵客出山去?”
商山君自嘲道:“我这把骨头,怕是下不了商山了。你也不许去。”
为何我也不能去?
晏清望着师父扛着鱼竿伛偻而去的背影,默默不语,心里却存下了一重疑虑。
斜阳被拽落着,从山头迅速沉没,只余下镶边的云霞。湖面起了大团大团的雾气,模糊了燕原泽的波光。
晏清看到鱼线陡坠,鱼竿顺着石崖滑落下来,知道师父怕是真的不行了,想也不想便从水面冒了出来。
听闻她这一声惊呼的赵嘉目光投来,正好看到一幅浑然天成的昳丽画卷。
素衣裹身,雪肌如玉,乌压压的黑发挽作双环髻,发顶那一抔清水自上而下,划过幽深的眼窝,小巧瑶鼻,束缎脖颈。一滴一滴,隐没在从衣底透出来的朱红色抱腹里。
这女子神情慌张,丝毫不顾得赵嘉还在一旁,兀自从水里探出身来,一遍一遍叫着师父。
没有得到回应,索性就这样出了水,赤足上岸,摸到商山君已经冰透的手,扑通跪在地上,握着那手哭了起来。
赵嘉默默站在一侧,带她情绪稍稍平定,缓缓解下外袍,略微躬身覆她身上。
“尊师已逾杖朝之年,古来稀有,已是高寿,你莫太伤怀。”
晏清泪流不止,失魂落魄道:“师父再老,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如今再也没有了。”越说,她的情绪越发不能自已,伏在商山君枯槁如木的冰冷双膝上,失声恸哭:“师父、师父……原先说还有一年的寿数,这才夏天,徒儿卖了好多茶,攒了些钱,还想买些北方的新禾来,叫你再尝一尝故土的粥饭……你、你怎不给徒儿机会,你怎就这么撒手走了,丢我一个人、丢我一个人……”
她说的凄切,赵嘉站在一旁听着,面现动容之色,迟疑良久,唤她名字:“晏清?”
晏清恍若未闻,自顾自哭泣不休。
赵嘉便不再作声了,静静站在湖畔,等候她情绪稳定下来。
这一站,便是大半夜。
月上中天,寒鸦绕树哀鸣,万千星子挂上夜幕,断崖那处,一老一少皆被薄雾笼着,晏清哭累了,嗓子哑了,便靠在商山君的膝头,喃喃自语着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话。
她自出生起便被商山君收养,无父无母,幸得他抚育长大。商山君擅作画,收养她时已过花甲之年,精力不济,偶得一副画作,都叫脚夫拿去城里换钱,再取粮油回来。隔着几年的光景,也要为她买些布,裁制衣衫。
山下的草庐里,商山君除去垂钓的时间,便教着她读书、写字、画画。山中日子虽然清苦,也算是无忧无虑。这一遭如天崩地裂,此后便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让她哀伤之余,也生出万分忧惧,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晏清摸着那只被布袍裹着,依旧透出深深寒凉的手臂,身上也一阵一阵打起冷颤,蜷缩到了一处。
天色将明时,赵嘉过来查探,发现她已枕着商山君的膝盖睡了过去,纵在梦中也瑟瑟发着抖,将他的衣袍紧紧裹在身上。
晏清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身下是冰凉的石块,脖颈脑仁一阵阵发疼,偶然苏醒,见一清矍的淡蓝色背影不远不近的站着,衣衫单薄。在他身前,燕原泽波澜不惊,透出沉静的深蓝色。她回想这人是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