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随侍之人便有十来个。
谢璇玑上船之后,嘱咐仆从将窗上的帘幕都一一放下,又记起来挨着晏清赞她今日的装束:“郡守果真今时不同往日,平日里披挂山间烟云,清爽如松风竹雨;今日如皎月照潭,神采楚楚,扣人心扉。”
晏清轻轻一拂袖,离她三尺之远。
谢璇玑似毫无所觉,又挨过来,低声询问道:“上次求您的,冉安之事……丞相可允了?”
晏清转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允了,丞相特赐我一剑,允我北行,手刃冉安,携其头颅归靖。”
“……”
不再看她一脸哀伤凄楚,眼见就要落泪的神色,晏清起身走到舱外。
赵嘉站在船头,浩浩荡荡的江风吹过来,将他身上的玄色衣袍,青狐之腋吹得迎风飘荡,他身形一动也不动。晏清上前来,江如练便识相的退到舱中去。
沧水发乎昆山,一路饮山峰雪水,汇成大江,东流倾入沧海。江水翻滚,携泥带沙,江底暗流可将模板击得粉碎。
六十年来,靖国凭江自守,先后抗过夏、中山、景三国,战事激烈时,这条沧水常常被血液染红,连日流朱,腥味不绝。
“晏清。”
赵嘉忽而唤她的名字,语气之柔软前所未有,配上他本就清雅温润的嗓音,听得晏清心中微微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允你北行么?”
晏清沉默片刻,低声回答:“主公自有主公的考量,我也有我的考量。您只要知道,我的考量总是为了您的。”
赵嘉半晌没有说话,船板上静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带了三分感慨:“你对这洙水上游的北关军怎么看?”
晏清略想一想,道:“实在是心腹之患。”
晏清到了丹阳方知,丹阳今日之困,归根结底在于靖南渡之时,为了防止世家拥权太过,设了一个兵符叫“半符令”,只掌握在皇帝手中,虽不像虎符能调动军队,但拥有它便可享除了京畿地区之外一郡的粮草、人丁,驻地招兵,成了互相牵制世家的利器。
从前赵嘉起家便是靠的它。
近年来皇帝权利越发被压制得厉害,本来此令渐渐没有作用,可前两年赵嘉忙于内乱,一时没能□□,竟让付华章拿到,付氏是除了赵氏以外的第一大世家,势力盘根纠结,就连赵嘉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废了他已经到手的令箭。
付华章老奸巨猾,竟欲在丹阳的上游北关屯兵,其意图昭然若揭。
赵嘉笑了一笑:“不要将什么北关太放在心里。我给你四个字,‘看着北方’。”
“守着丹阳,看着北方……”
晏清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顺着江面望向江对岸,沧水浩渺,岂是人眼可以穿透,极目所见,不过一片水天相接,河川奔流不止。
赵嘉道:“山河分裂,六十载了。靖人期盼雪耻,天下需要太平。我喜欢你的名字,海晏河清。”
晏清听过他的话,霎时视线开阔,胸中疏朗,难以言说。
原来,赵嘉从来在意的都不是靖国的政敌。他和博阳王、付华章那样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视线更高,看得更远,他想要的事北伐平乱,祛除贼子,还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为此,他不惜冒险仓猝灭佛,杀华缨公主,为自己树敌。
晏清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一扫近日胸中的郁结之气——财富、地位、权势,这些都不足以用命来换,但是梦想值得。
跟随赵嘉的视线,看到的那个海晏河清的天下值得。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蛰伏山中数十年的师父,会想跟随赵嘉出山,会把《商山书》赠给他。
此刻江上又飘起小雪,翩翩然若游丝浮絮,点点落入黑色的江面上。
晏清慢慢走了两步,在他身后半尺处不再往前,江风带起她衣上飘逸的青色罗带,衣摆与青裘拂在一处。
此时船上一阵颠簸,她身躯晃了一晃,赵嘉伸手扶了一把,将她往前带了些。
晏清忽觉肩头一暖,那件犹带着他体温的狐青裘覆上了肩头,她抬起头来,见赵嘉正注视着她,黝黑深沉的眼眸被睫上的细雪映得分外柔和。
似被蛊惑般,晏清对着那双眼睛,启口轻声道:“为了主公的信念,我可以豁出命不要,势必为主公赢第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