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生宣,四角镇纸,歙砚徽墨,狼毫笔架。
杜青凝视镜子中的自己半晌,手占笔杆,略略染墨,便在生宣上勾勒起来。
点点片片,行云流水,须臾之间,杜青自身样貌便跃然纸上。
只是住手略一端详,杜青却蹙眉叹道:
“浪费了,有形而无神,我该用墨汁黄纸练笔才是……”
他自诩有点绘画基础,但却是由木刻玉雕而来,擅长的是工笔构图,尤其是立体构图。这段时间玉雕下来,其谋篇布局之能,即便不能称大师,也已相差不远。
但正经画画,尤其渲染极重的水墨国画,那就不是他擅长的了。能画得像,而不是弄成一团黑,已经算不错了。想要如玉雕一样精通,除非找个国画大师到他面前来,不然练再久,以其天赋也超不出流俗之辈。
一边性空看了两眼,笑道:
“已经不错了,比昨天进步很多,至少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杜青你。嗯,是不是该咱们手谈时间了?”
“……性空啊性空,你是虐我虐上瘾了?”
性空悠然笑道:
“能虐一天是一天,估计也就三五天时间,就该杜青你虐我了……”
“也是,想要打人,得先学会挨打,先让你过过瘾,看我五天之后怎么砍瓜切菜。”
性空笑而不语,两人便摆开架势,在纵横十九道上厮杀起来。
以杜青出身,实是不懂围棋的,乡下找个象棋好手都难得,更不要说围棋,昨日之前,他连黑白共多少颗棋子都不知道。大学时,倒是有同学会下棋,他就学了一句不知是浅薄还是高深的话——围棋,就是把对方棋路围起来让他无路可走。
现在能跟性空坐在一起下棋,自然是从老和尚那儿偷了一手。
新手本能,说厮杀,当真就是厮杀,执黑先行的杜青一路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什么布局流派,什么名篇残局,全然不管。
性空温柔接招,面不改色心不跳,布下一张张罗网,耐心等待收网时机……然后,性空脸色就变了。
这鱼貌似有点大,能网住么?
杜青忽起偏锋,也玩起温柔战术,几下散手,竟然将深入白棋中腹几柄大刀连了起来,死棋变成活棋,反而将性空一条大龙困死。
性空神色变幻,陷入长考,随即一改棋风,竟跟杜青开局一样大杀起来……
杜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和尚,急眼了?”
性空斜了一眼:
“你杀得我就杀不得?还不看招?”
进入收官,新手终究是新手,官子之下,杜青小负三目。(阅读请访问)
性空长出一口气,恢复高僧大德形象,捻须淡笑:
“好险,差点被虐了。”
杜青也不失望,笑道:
“昨天三子,今日三目,性空,看来不用等到五天后,明天就指不定谁虐谁了。”
“这可未必,要不是你一通乱拳,老衲起码还赢三子以上……”
“咦,性空,说到棋你就不淡定了,跟能悟有一拼啊。”
性空一怔,一声阿弥陀佛,叹道:
“多谢杜青指点,这也算贫僧一痴,能悟琴痴,贫僧不算棋痴,也好不到哪儿去……”
杜青摸摸脸颊,便自无语,心道只是奇怪而已,也没指点啥。
复盘,检讨得失——这是棋力涨进必不可少的过程,要是下一盘扔一盘,不知自己胜在何处差在何处,下再多的棋也是白搭。
复盘是个记忆活儿,两人须将每一步棋倒着回忆起来。
说到底,围棋本是高智商者的玩物,象棋走一步看三步,已经可算高手,但围棋走一步看五步只能算好手,顶尖高手甚至能看七步乃至九步。
不单是围棋,便是琴棋书画中其余三样,同样也是天赋使然。苦练固然重要,但若没有天赋,练一辈子也不过平庸之才。千百年来,操琴手谈练字书画者不知凡几,但真正能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
复盘之后,性空飘然远去,监寺性苦却走进三层精舍。
稽首为礼,打过招呼,性苦看看桌上杜青自画像,不置可否,杜青连忙卷起画像,又铺开一张宣纸,一边磨墨一边道:
“性苦大师请。”
性苦捻起狼毫,饱蘸墨汁,略一凝神,挥毫而就,却是杜甫经典《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行文缓慢,字字千钧,饱含墨汁,力透纸背,短短数十字,竟花了性苦好几分钟。
放下笔时,性苦额头已经见汗,握笔的手因用力过猛,已经发白。
性苦让开一边,杜青神色肃然,仔细端详。
魏碑,略带隶书味道,厚重大气,似乎斧凿石刻,却又尺度森严,就如性苦本人,站在那儿就是一座山,沉稳挺拔,沉默寡言,但山就是山,谁能无视?谁敢忽视?
细细体会每一字的构型笔锋,力道流转,用墨浓淡,再看通篇布局之妙,半晌,杜青忍不住叹道:
“大师好字。”
性苦憨憨稽首:
“太费劲,不流行了。”
“好就是好,无关流行不流行,大师练了多少年?”
性苦竖起一只手,也不说话。
杜青无语,五十年,难怪如此笔力,吓得他都不好意思动笔了,别又跟自画像一样,那就成笑话了。
待墨迹稍干,杜青将其移到一边,擦干下面渗透的墨迹,再铺一张,站到桌前,双目微阖,凝神静气,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