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造船厂的时候,老相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四周围起了一条蓝白相间的布条,一辆警车停靠在那片楼群前,红色的警灯不停闪烁,在朦胧的夜色里分外刺目。
我哭了。说实话,我看到那个蒙着白布的尸体就哭了。虽然那时候我还不敢确定趴在地上的是不是老相,但是我看到那个场景就哭出了声。鼓眼泡男人带着几个警察围住了我。
他们不做声地看着我哭,我蹲在地上哭,我想穿过那一圈蓝白相间的布条,进去掀开白布看看。可是我怎么也站不起身来。一个高个警车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低声问我:
“死者是你什么人?你说实话。”
“他是我爹。”
我说:“我爹死了。”
鼓眼泡的男人看看警车,又看看我。
他说:“老相是你爹?你怎么一直都没说,他是你爹呢?”
我说:“他就是我爹。这没错。”
鼓眼泡男人长吐了一口气,抬脸对警察说:
“这家伙撒谎,我知道,死者不是他爹。”
他说:“死者姓相,相书林。相书林不是这家伙的爹。”
我说:“老相是我爹。他就是我爹。”
我蹲在地上哭,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哭,还是因为心里莫名的委屈哭,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想痛快的酣畅淋漓地哭。我不知道我哭了多长时间,好像是警察走了,鼓眼泡的男人也走了。一些人来了又走了。
快到半夜的时候,几个黑衣服的人拉我起来,他们搀着我,扶着我,陪我进了楼道里的一间办公室,里面灯火通明。我看到几个面色木然的人坐在椅子上,冷眼打量着我。
一个身体微胖,留着平头的中年人指着他面前的沙发,让我坐过去。
他说:“你过来坐吧。”
我犹豫着走过去,坐在沙发的边沿上。
他说:“我叫张航,我就是相书林的大学同学。”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老相来之前就给我打过多次电话,他说他来就想挣八万块钱。我很忙,我没想到我会在他死了才见到他。”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老相的尸体就被拉走的时候。我很想跟着火化车去为老相送行,我想看看一个大活人是怎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可是造船厂的人都拦着不让我去,我猜测是张航派他们阻拦我的,他们把我关在了一间屋子里。
整个上午都有人把持着门口,不让我离开半步。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挣扎抗拒的力气,面对老相这样触目惊心的死亡,过度悲伤和绝望让我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我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浑身软绵绵的,连开口说话的劲头都没有。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老相坠落的那座高楼,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里出现幻觉,我一次次看到老相从楼顶的墙壁上坠落的过程,他无声地坠落着,打着旋儿,故作卖弄似的做出各种凌空翻滚的花样姿势,他像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一样高调地炫耀着他坠落过程。
他砸在地上,又爬起来,再次跑到楼顶,再次坠落。在我眼里,他反复爬起坠落,好像他在乐此不疲地追求最完美的下坠过程。
后来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知道我的泪水糊住了我的眼。
老相,你这个傻逼,你在做给谁看呢?你在死给谁看呢?
你的拙劣的表演打动了谁?你装猫变狗,你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死了,你说过你要活到死的,你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你说过让你老婆和儿子等你挣钱回家的。
你这个骗子,我真想操你八辈祖宗,我真后悔与你相识,你说得比唱的好听,可是你现在不会说了,也不会唱了。
你倒头来,现在混得连一张人皮都没有了,你自己把自己都给糟践得一干二净了。
也就是那时候,看守我的人告诉我,眼镜男疯了,老相坠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就吓疯了,他抓着楼顶上的护栏钢筋,浑身哆嗦,他被人救下来的时候,已经尿湿了裤子,喊哑了嗓子,他浑身哆嗦成一团,只会摇头说:
“杀人了,杀人了。”
当天晚上,眼镜男就被送进了医院。他临上车的时候,双手死死地扳住车门不进去,他对所有的人喊:“告诉张总,我为船厂立下汗马功劳,我对船厂赤胆忠心。我生是船厂的人,死做船厂的鬼……”
没有人听他胡言乱语,众人折弯了他的胳膊,抬着他挣扎的双腿,把他塞进了精神病医院的救护车里。
警察对于老相的死也难以下定论,他是跳楼自杀,还是意外从坠落死亡。张航也没再对我追问老相究竟是自残手指还是意外工伤。那天下午,张航来到了拘管我的屋里,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黑红色四方木盒子的小伙子。
张航对我说:“老相装在这个盒子里了。
我听懂了张航的话,他说,老相装在这个盒子里了。我想说话,可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张航咬着嘴唇,半响才说:
“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老相变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这么多人在为钱挣命。”
我说:“你能给老相八万块钱吗?这是他的愿望,他来这里就想挣八万块钱回家。”
张航抹了一把脸,对我点头答应。他怔了一会对我说:“兄弟,咱俩定个共同遵守的秘密吧,我以后每月给老相家里寄三千块钱。咱们就当老相没死,就当老相还在我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