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树荫里沉默,哪怕没有雨,苏颖儿也一直撑着纸伞,抬着望着苏子谦。
苏子谦手心已然冒汗,身为一名优秀的刺客,他当然不会只做出一种选择,现在可以确保在自己控制下的导轨还有三条,配合着少量的蛛丝,他仍有一战之力,但这并不影响他心中的恐惧。
从小到大,他慢慢变强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赢过母亲一次,无论是药理、暗器、藏匿之法,还是正面袭杀的刀法,他可以凭借超乎想象的努力来追赶前方的人,但他觉得直至今日都看不见母亲的背影,在刺客之道上,她是近乎神一般的存在,不免让人心生绝望。
“怎么不说话?未战先怯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苏颖儿眯着眼笑道,握着伞柄的手指有节奏的微动,似乎是在打开某种机拓。
“输惯了的人,怎么会怕呢?”苏子谦轻笑一声,“我只是感叹,某种程度上,强悍的武力真的可以改变现实,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因为我不是赵承恩的对手,所以我一直用对话消磨他的心志,寻找着破绽和机会,可你一上来就撑着断魂伞,这是要收我的命啊。”
血衣夫人在刺杀目标之前,会预先发出一纸通函,道明在何时何地杀何人,任由你布置人手,在约定的时间里,她会穿着一袭血衣,撑着黑色前来收命。
今日苏颖儿穿的是一身素雅的淡色宫装,但还算带上了那柄黑伞,在看到的瞬间苏子谦就明白了一件事,躲不开的。
绝美的脸庞一怔,苏颖儿笑了笑,将那柄伞收起,“那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为何要放弃天枢的荣耀,投入风雨楼的怀抱,成为杀手?”
“你觉得那是荣耀吗?可我不觉得。”苏子谦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双眼里倒映出一片血色,“都是沾满人血的手,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都是掌权者手中的刀罢了,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我想做我自己。”
“当然有区别,我们是刺客,不同于杀手,我们有自己的原则,是行走在黑暗中的行刑者,我们肩负着生者的希望,为世界清除那些不必要的渣滓,这难道不算是一份荣耀吗?”
“我们真的有原则吗?”苏子谦捂着心口,眼神一片空,像是在回忆着过去,“妈,你没有杀过不想杀的人吗?”
苏颖儿一怔,她本能的想否决,可她想了想,还是点下头。
“对吧,我也有。”苏子谦声音略微嘶哑,似乎是碰到了回忆里的伤口,“大概是我十五岁那年吧,任务目标是清扫龙源郡的一个贪官。”
清扫,即斩草除根,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那个作恶的狗官跟他的狗腿打手,我全都杀了,用刀割下了他们的首级,挂在衙门牌匾上。”苏子谦声音有些颤抖,“但他家妻女有什么错?我再退一步说,就算他的妻子是帮凶,那他女儿呢?”
“她才十四岁,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躲在柜子里,看着我一个一个杀掉她的亲人。我早就知道她躲在那里,她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收敛一下哭声,我要怎么办呢?把他也杀了,就为了所谓的灭口?”苏子谦轻声叹息,“我原本也以为自己是活在暗夜里的正义使者,这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苏家,怀疑刺客这个职业本身,我们做的真的是对的吗?我们为的不到底是正义还是利益?”
“所以你放了她。”苏颖儿轻声说,不是疑问,只是一句陈述,这件事她当然知道,被放走的女孩不懂掩藏行踪,很快就被苏家的其他刺客抓到了,最后难逃一次,那人还把此事报回到了本堂,飞星堂的堂主本就与苏子谦有旧恨,借题发挥,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差点将他当场废掉。
苏子谦拉起夜行衣的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腕,身为刺客,受伤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痕迹,几乎横跨了整个手腕,飞星堂堂主“意外失手”的一刀直接割断了她他的手筋和大动脉,若不是苏颖儿用掉了自己那一份的秘药,怕是早就失血而死了。
“你看这个伤口,到现在还在,每次看到这个伤口我都会问自己,你行使的是正义吗?你会为做过的事而后悔吗?你的未来是什么?”苏子谦看着母亲的双眼,“我没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这……”苏颖儿讷讷,其实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同样以得不到答案为结局,这似乎是苏家人的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但今天不是一个解答疑惑的好日子,所以她想出一个解释的理由。
“世间总有无可奈何的事,纵然是我也无法改变结局,我们在命运面前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而且以你的理论来说,想要建设一个公平的世界,无法以力量改变现实才是你期望的世界吧。”
“妈,你这是在偷换概念。”苏子谦摇头,“无法改变和不想改变是不同的,如果你真的想改变这个规则,不说整个天狼,起码苏家内无人能反抗,但你要遵循祖制,你要考虑到家族的利益,你还要为了……我,去忍让一下无意义的事,不是吗?”
苏颖儿沉默了。
“我和项星宇的想法不同,他所谓的公平只是一个借口,其实只是想把力量收拢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不过是一个善于寻找借口的暴君罢了。但夜莺不同,他们的理念是建立一个全新的、有着既定规则的世界,恶人不再逍遥法外,善人无需忍辱负重,从此不需要我们这些行走在黑夜里的行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