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想了又想,更多地想了现在安戎城的父母,一颗心痛到极致灰到极致,手捻着腰间丝绦上的线,话音低弱,如欲将断裂的游丝:“好吧,我听你的。”
阿蠡的白衣扫过草地,用火镰火石取了火,举在手里,阴冷目光直逼褒姒:“走!”
褒姒如同踏进沼泽,被无休止下陷的恐惧攫住,慢慢起立,步态虚浮地跟着他走,心思凄苦、荒芜,边走边幽然怨叹:“落红与芳树,香危道略同。正叹春去远,又苦雨伤丛。玉人今何在,飘零事东风。沉沉无着处,悲凉千载同。”
火光忽明忽灭,在林中起了淡烟,松子油形成火红的直线,一串串落在地上。
他们一前一后穿越森林,褒姒抬头看看天空升起的皓月,褒洪德的笑脸时隐时现,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树林幽暗深邃,银白的月光划破树叶密集的影子,地上的潮湿空气侵得空气极冷。夜色瀑布般流泻下来,月亮在草和落叶上泻下清冷的光,把树影和苍苔照得斑驳如画。
凝在地面的薄雾,被东方一缕橘红色的朝霞淡化于无。孤鹰飞过苍茫天空,褒侯府辕门外锣鼓声声,旌旗猎猎。褒洪德集合了三百护卫和一百匹马一百匹骡子,两百辆铜轴木轮马车,装着从褒府粮库搬出的八万斤稻米,另有白银二十万两。
褒南口中一声哨响,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自褒府出发,半个时辰后离了褒城。
褒洪德骑了枣红马走在中间,左有常林右有褒南,各骑着一匹雪青马护卫前行。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踏踏作响,马蹄铁映着霞光泛起缕缕银色冷辉。街道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露出兴奋羡慕或嫉妒的表情。
大队人马走得甚急,第二日黄昏时进入秦岭。山路崎岖、狭窄难行,野鸦横飞,叶舞飞扬。又因高度戒备响马,他们在山中没有片刻停歇,牵着马择着道艰难前行。
阿蠡在山道上远远望见绣着斗大褒字的红色大旗,忙拉住褒姒隐身灌木丛里。
待褒洪德人马闪过,阿蠡拉着褒姒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回头看着锦绣大旗冷哼一声。
褒姒回头远望着褒洪德的乌发被鸾带束着,衣袂上金丝银线绣着的流云纹饰随风飘动,哆嗦着嘴唇流泪,呜咽不已。
阿蠡意态暧昧,携着冷笑:“你有很多时间和他在一起,又何必急于一时?”
褒姒五官扭曲,只是呜咽,不停抿泪。呵手试梅妆,嗟叹离恨长。盈盈粉泪,寸寸柔肠。她边走边盈泪回望,直至褒洪德背影在苍茫暮色里逐渐模糊。
面前羊肠小道铺满落叶和荒草,覆着苔癣,又被夜露打湿,滑腻难行。她伸开双臂,却抓不到任何支撑物,泣语飘散在无际的风里:
褒洪德牵着马在山道上艰难行走,想起褒姒便痛楚难当,乌黑的瞳心溢着水光,拧眉,默语:芳莲坠粉,无端抱影销魂。渚寒烟淡,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棹移人远,缥渺行舟如叶。姒儿,你到底在哪里啊?
出了秦岭,大队人马便顺着官道一直前行,渐渐出离褒国地界,一径往镐京方向走。一路所过村庄破败不堪,艰难寻食的村民面黄肌瘦、行动迟缓,路旁的树皮草根皆被挖尽。
褒南看到路边一个面目浮肿的男子,正领着一眼窝深陷头发枯黄的小女孩,在草地上往返寻找。他扭头问道:“二少主,那人在找什么?”
接近正午时太阳被乌云遮着,无遮无拦的风迎面扑来,卷起许多尘土,夹裹着腻人的青
苔味,吹得人肌肤发凉。褒洪德满目恻隐:
“大概在寻找草根,蘑菇。”又看到一个男子臂伤处流着脓血,搀着个被严重腹水弄得头小身大的妇女在沟上挖茅草、蒲公英,他不由怔忡:“江汉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这些饥民真是可怜!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啊!”
饥民们看到队伍都惊恐不堪地躲避。
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行走着大队人马,雨水后经无数车辙倾轧过的路面坑洼不平,过分的颠簸使车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是灰飞烟灭前绝望的嘶鸣。
夜间忽被断桥阻隔道路,他们集体涉水运粮过去,又脱了衣服蒙住怕水的骡马眼睛,拉着过了湍急的河水。装好车,马套好,护卫们都累得坐在地上喘息,喝着凉水吃着干粮。见褒洪德去远处小解回来,褒南面挂倦色道:“少主,如今人疲马乏,不如就地休息。”
长风怒卷河浪,飞洒月光生寒。褒洪德走到护卫们中间,扬声道:
“此地里距褒国已远,夜晚盗贼出没,在此休息极不安全。不如我们继续赶路,捱到明早天亮时,约摸已接近镐京属地,再找地方吃饭歇息。饭后直达镐京,大伙儿就等着领赏吧。”
言毕,他悄悄望向常林。
常林不语,但向众人点头。众人无不服从。
人马一阵扰攘,月色清亮,萤火虫成群结等在草丛里闪光。
常林骑着雪青马引路,褒洪德骑着枣红马跟在后面。褒南佩剑走在车队最前面,马车队熙熙攘攘地走上通往镐京的官道。在马车前闪烁光明的是各色马灯。
褒洪德一行在雾霭霏霏里走了一夜,马铃声伴着一串来去自如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颜已淡。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栖息的鸦雀开始窸窣鼓翅,一只孤独的鹧鸪横空而过。褒南仰头看了片刻,满脸欢喜道:“二少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