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扬从师,说不上是否机缘巧合,但梁成济确实再未收过弟子。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昔日的夏问枢,半是慕名,半是羡慕。他爹与梁成济声名相当,收徒倒不至他这般苛刻,有意拜师的,他但凡看得中一点两点的过人之处,看着值得栽培,便也不会太过为难。
但以夏阳平在医界的声名与地位,连夏问枢幼时对于父亲的印象都十分模糊,清醒时少有看得见人的时候,就更不必说苦心孤诣地从头教过,按夏阳平的话说,“你门下师兄这样多,不会便自己去问。”故而,治学开外,如何博得他爹的心意,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对比师承梁成济的靳扬,一生便要顺遂很多,梁成济几乎已经为他排开了求医道路上所有可能的影响与障碍,就此一门心思专攻医术。这样的人,这样的前景,突发这般耸人听闻的变故,兼之众多当事者的讳莫如深,总让夏问枢觉得其间有着很深的内情变迁。
而事实却远比他想象中的简单太多,简单到连他如今看来也只能判一句——命运无常。可便是理当的罪有应得,听来却也总有种难言的滋味。是夜,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自己那时不该多问这些,都是许久才将将入眠。
次日清晨,他正收着微乱的心思,一如往先,遵梁成济的吩咐去取药,走到半路,却见靳扬怀中抱着一沓书册,半昏半醒地眯着眼,从房中跌跌撞撞出来,头发依旧半束不束地漾在单薄的衣衫上,口中还叼着啃了大半的馒头,整个便是烂泥糊不上墙的懒散样子,将昨日清冷怅惘的形象彻底败坏得干干净净。
夏问枢到底没有钱义一般久经历练的接受能力,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离奇地发生了错乱,那般不及细思的对答,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一般:“你……?”
靳扬顿了下步子,像是才发现有他这么个人,停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见夏问枢听得一头雾水,才艰难地抱着书册抬手解救下发酸的下巴,努力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语音依旧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我没有睡过头吧?”
夏问枢抬头看了眼日头,不至太晚,但也绝不算早。思及靳扬往日的作息,夏问枢沉默片刻,非常违心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很深的纳罕:“你……没事了?”
靳扬算得上是被饿醒的,闻言啃了口馒头后,对着夏问枢神色中的异样,反应了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边艰难地嚼着吃食,边语音不清道:“圣人有言,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若是每件事都要发愁愁个几年的话,早就愁死了啊。”
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哪个圣人这般倒霉?
“唔,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不甚明显地顿了顿后,靳扬复又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馒头,似是终于算清了他们的年龄差距,木然抬头望了望天后,终是顺口无比地接了下去:“嗯,人生在世,你总会懂的。”
夏问枢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靳扬六年前自矜孤傲的名声究竟传自哪里。还没等他开口,便见靳扬匆匆将馒头往嘴里一塞,神色匆忙地说了句什么后,便疾步往前堂赶。夏问枢看得蹙眉许久,才对着靳扬的背影,勉强拼凑出些许零星的词句——“……你师父要杀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