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济站在榻前,看着靳扬单手轻放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执着勺子,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慢慢吃着,等他看上去缓和些了才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学的算账?”
靳扬手下一顿,才反应过来梁成济指的算账是字面意思,随即放松下来,边喝酒酿边回道:“以前在牢里的时候,有个……狱友,就是那种会帮店家修饰一下账本的。牢狱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它不是单供你吃喝,也要干活,基本你进去之前干什么,进去还干什么。”
看着梁成济皱眉,靳扬即刻撇清嫌疑:“我没帮人看病,我……我左手不会取脉,那时候不习惯,我还老忘记右手不能持重。加上按律,做假药不是判下杖六十嘛,疼得要死不死的,从早到晚都在琢磨,怎么可以不去干重活。后来那个狱友就怂恿我打算盘。我想着日后出狱也用得着,就同意了。”
梁成济倒是没往这方面想,只是,他原先以为是靳扬两年间四处谋生的时候,强学下来的:“你跟一个犯案的账房学打算盘?他哪儿看出来,你有这份天赋?”
梁成济不过随口一问,但听在靳扬耳中却很有一副“谋财害命,你倒是哪个都不闲着”的意味,一时呛了口汤,神色极为无辜:“他没看中我有天赋啊,他就是看中我什么天赋都没有,才教我的。然后,我得帮他把他那份也做了,如果没做完,做完的那份就是他的,我挨打。”
刑伤痊愈,或许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好转到能够干活,就难保不是转眼间的事情。同最初学医一样,靳扬的基础奇烂无比,指法不会,口诀不会,临时救急希望渺茫,算盘几乎是从早打到晚,再从晚打到早,回回打到手抽筋,乍一放松下来,左手常常无法控制地止不住发抖。
忍着剧痛夜以继日,靳扬一度打着算盘,忽然间不知要如何动手指,却清楚地看着手上以极快的速度拨弄珠子,甚至偶尔看着算盘,都忽然觉得它看上去极为陌生。至今,他都记得老账房一脸嫌弃地对付着点头的样子。
狱中四年,如今回忆起来,也应当算是一段……不错的记忆。至少,在那里,谁也不比谁高尚一点。出狱后,那些自杀的,疯了的,绞尽心机犯案后回来的,都曾经是鲜活的、理当普同一等的生命,也曾在初入狱时,苦苦期盼着迈出牢门的那日。
“师……”靳扬险些脱口而出,触及梁成济的目光,才硬生生咽下这个称呼,“其实……”
“靳扬,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梁成济断然喝止,神色正肃。他从不小觑靳扬的决心,但意志坚决和破釜沉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梁成济很难用言语告诉靳扬这里面的差距。
“可是……”
“我曾经提过什么你竭尽全力也做不到的要求吗?”面对靳扬的沉默,梁成济续下了第二个问题,“你觉得难吗?”
“那我告诉你,这一路,你绝对承不住。”
靳扬抿着唇,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梁成济没有任何与自己商量这件事的意思,甚至没有留下丝毫能讨价还价的空白。无论是梁成济,还是夏阳平,都已经有了足够深的阅历去支持决断,而那种自成体系的思维,几乎不可撼动。他们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会很快地转变自己的想法,硬磕的法子,全无作用。
“那如果,”靳扬默了默,终是小心翼翼地改口,“如果靳扬日后不事针药,就只是跟您学,这样,您可以接受吗?”
梁成济的眉头锁得很死。靳扬正经本事忘得七零八落,稀奇古怪打擦边球的念头却是十几年如一日。“不从医,你学它做什么?”
靳扬实在编不出什么理由,只能面带诚恳地看着梁成济:“就是喜欢学啊。”任天下大道理万千,总也驳不下“喜欢”二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喜欢便喜欢了,还能有什么缘由。
靳扬吃着碗里的酒酿圆子,尽量自然得如闲话家常般开口:“我会自己负责的,不要求您指导,也不用特意提供机会。我保证不出意外,您可以监督我的言行,也可以找人看着我。而且我答应您,如果您有任何不满意的举止,而我一改不成,我就自己离开。靳扬相信您,不会刻意为难,”略顿了顿,他补了句,“我可以立誓。”
靳扬的请求,基本只类同于一句“您能让我在一边抄个方随便学学吗”,但十成的可能里,梁成济九成九认定,他不过是想慢慢磨。与其日后纠缠,还不如一次断清的干净:“休息好了就睡吧,以后夜里再有不适,直接叫人。”
看着梁成济大有不欲再谈的意思,靳扬执着勺子的手,攥得死紧。日后,他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勇气,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机会。“您也说了,我为人,就是没什么底线啊。”
梁成济看着他,一言不发。
靳扬的气势瞬间弱了一截:“这是做人问题,不是医术问题,那我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像我这样的人,真逼急了,验尸能诬陷好人,做账能为虎作伥,校书能遗祸后世,去哪行儿都能祸害一方。日后生活所迫,出了怀殊县,没准什么都做得出来。您这样的人……”总不能放任我出去谋财害命啊。
话音即落的一片死寂中,靳扬一度觉得,梁成济许是要对他彻底死心了。他张了张口,有些后悔,甚而想解释一番,把这段话再圆回去,却不知从何入手,最终干脆底气不足地低声喃喃了一句:“我浑身上下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