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地步,靳扬就不宜接下去了。从前这般时候,他往往都是多听多做少说话,但柳平到底不似梁成济,靳扬起身还未帮着将桌子理个分明,倒是柳平匆忙拦下了他:“不用不用,它一直这么乱,干净了我还不习惯。”
靳扬被他的热情爽快激得越发歉疚,犹豫许久还是含糊地道了个歉。事实上,柳平诊病看得很精准,一句话点醒人还挺风趣,不光是个好本事的,怕还有个好脾气。
柳平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忽而摇头笑开:“哪儿的事,学法不一样嘛。梁大夫,读书人啊。什么字都认得,我们就不行了。都是师父念的,带点哪边口音,全给他带过去了。”
梁成济的苦,是离开家门自己找罪受,但柳平不一样,他是真的家里穷,没出息,念不起书。穷则志短,柳平自小看着书就头大,每日都在琢磨怎么全数领会了,好少背一点,故而能往一条道想的,坚决不往两条道猜。回回捧起书就犯困,没法子,看不懂啊。只得拉着师父问问题,回回将老爷子气得呦,啧啧啧……
“你这手里拿的什么?”柳平感慨了番曾经有过、如今亦然、未来还可能持续上几十年的贫穷,目光忽然就瞥过了靳扬手中执着的几纸方筏。
靳扬即刻一怔。他手里拿的是……
高手的罪证!
靳扬原是想与刘琦好好讨教讨教的,但观其日常,思其怂样,若将此事搞成了柳平向刘琦好好讨教讨教,似是不大仗义。靳扬与之虽未建立上怎么深厚的战略友谊,可这般背后捅刀子的架势……按说怎么也得当面捅,才显得光明磊落不是?
“梁大夫又给你堆活了?”柳平见他目露难色,也不多问,“行了,先拾掇拾掇吃饭吧。”
想来梁成济的“恶名”已经广为流传,左右不差这桩,靳扬便未刻意纠正,只是思及那叠惨无人道的方子,到底多问了一句:“刘琦现在单独坐诊吗?”路大人的命怎的这么绥,一挑就挑到这么个地摊货,还偏生没柳平看着。
“他看什么病?他如今要能看病,母猪都能上树了,”师承出师,至少得过了师父这关,师父说出师才算出师,哪似学院里头,动动笔杆子半点活不会还敢嫌没地方招他,“倒是县衙对他挺关照的。路大人,好人啊。”
“嗯,整个怀殊县,谁都知道路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靳扬硬着头皮干巴巴夸了一句,实在觉得柳平那句“好人啊”,不似在夸耀青天大老爷路高,反倒显得路大人此举眉目和善,颇有关爱先天愚笨幼儿的架势。
好在柳平也不过随口一感慨,全无让靳扬接话的意思,当即将手边的东西一放,便揽着靳扬的肩推了把,直奔正事而去:“走,别等梁成济了,带上你吃饭的家伙,开饭开饭!”
靳扬原就没想等梁成济来着,他手中的白参还没送出去,露过分毫,连书都没来得及翻出来,此刻麻溜躲着还来不及哪敢往前凑。若是不巧被问上一句,简直不要太凄惨。梁成济对他周身的懒毛病容受度一贯很低,能靠打的绝不靠讲理,他至少也得躲到晚上看完了书,再挑个梁成济心情好些的时候去慨然赴死不是?
柳平看他一脸化不开的愁绪,只当他与相好的那姑娘相隔一方,思念得紧,一时不免感慨起爱情的伟大:“刘延的夫人也回去了,”这世上,男人出外闯荡,女子不迈家门,多得是深闺思妇,思着思着男人变了心,便成了怨妇,而似刘夫人这般活着怕还不及那些怨妇,至少人家还有个可怨说的地方,“哎,这世上,真的有人爱了一辈子,还嫌不够的。”
这世上,真的是有人爱了一辈子。
爱了一辈子,还嫌不够的。
靳扬微微一怔,人在忙碌的时候,总是不容易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日子久了,往往都生疏了,习惯了,直到某日故地重游,才发现那些鲜活的、生动的画面就在这里,从未远去。
夏素灵隔上许久会寄来封信,谈及一些与闺中密友的趣事。夏素灵的字很娟秀,用词也恰到好处的雅致,既不俗气也不显得矫揉造作。看着便似菡萏初开,温婉内敛,一字不着相思,却字字可见情谊。
但靳扬总也不怎么抽得出时间回。一是,梁成济就在前面看着他,他读书时哪里敢分心。二则,他的生活枯燥,没那么多鸟语花香,奇闻异事,便是自己觉得妙得令人拍案叫奇的,也未必能与夏素灵会心一笑。久而久之便都只余下寥寥几字的回复。
没由来的,靳扬忽然想起夏素灵凭窗远望的样子。他想写封信,头一回想认认真真写封信。
柳平看得直摇头,眼前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忙开口唤道:“哎?梁成济,你学生找你呢。”
“柳大夫!”靳扬一吓,下意识打断了柳平的话。梁成济是不会向旁人说自己是他学生的,他也从不这样自居。话一出口,靳扬才顿觉接不下去,硬着头皮道:“那儿有位置。”
柳平草草应了句,像是尚嫌不够,“你别老给他扔活干,书读多了,人会木掉的。”
靳扬:……
待得梁成济将筷子搁下,柳平也走了,靳扬尴尬地捧着碗,到底是过去坐下了。换了一年前,他怕是要搬着碗筷偷偷挪到另一边,但一年磨合下来,靳扬怕虽照怕,躲倒是没原先那么躲了,看着自然得很。只是顾忌着方才这话,匆忙解释了句:“柳大夫是误会了,我没说过。”
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