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噬骨钻心的冷。
天山之巅,皑皑冰雪亘古不化,到了冬季,连席地卷起的风都夹杂着冗长的寒意。长生看见自己站在大雪纷飞的断崖边,满头青丝于呼啸寒风中翻飞不止,恍若袅袅云雾。
建和元年,君侯府叛国谋逆,不成,满门抄斩。
整整五百三十六人。大晋王城血流成河,满目阴惨。
被倾巢而出的禁卫军追赶至天山,君侯已然穷途末路。万丈断崖之上,他的白衣浸透了血污,连手中不断幻化出的冰刃都赤红灼目。
“九阙君侯!莫要再做无谓的抵抗!”禁卫军中有人如是劝降,“交出此女,皇上仁慈,保你天阙世家安然无恙!”
他像是什么也听不见,摊开手掌,任由无数冰雪化为点点水雾,渐次散去。再抽身,右手握着的赫然是一杆红缨长.枪。
茫茫雾海中,滔天的凶煞之气瞬间从他身上迸发出来,遮天蔽日,不可一世。他只是站在那,便宛如一道铜墙铁壁,在这不见天日的断崖之上,为长生守住最后一片净土。
“不必了。”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轻描淡写道,“臣乃不忠不义之辈,但求屠尽九州晋人魂。”
长生很少见他用枪。天阙世家之君侯,八岁起随军作战,十三年来未有败绩。他极擅音律,又喜欢填词谱曲,他那双手拿惯了脆笛洞箫,弹惯了箜篌古琴,就算平日里用刀剑耍耍威风,长生也总觉得不妥。
但她看见那长.枪猎猎生风,如臂使指,生生将数不清的禁卫军撕开一道口子,连喘息的机会也不曾留给他们,迅猛如虎狼,直攻要害。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沾血的兵器也舞得这般好看,红缨翻飞在金戈铁马之中,磅礴汹涌犹如神作。
她愿败在此人手中。
假如是她站在对面,她心甘情愿败于此人手中。
可是为什么……
长生猛地睁开双眼。窗外阳光大好,天早已亮了。
待意识缓缓从梦境中抽回,她才从床上坐起身,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自己。
多年在外执行任务养成的习惯,她时常和衣而卧,且从不睡过三个时辰。即便是睡得沉了坠入梦境,她也总是警惕的。
阳光,灯火,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将她唤醒。
再去看歧不言,他仍像昨晚一样闭眼在卧榻上打坐,长生好一番响动,也没能把他惊醒。
长生决定先行出门。刚走到门口,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身回来,试探地摸了摸歧不言的额头,心下顿时咯噔一声。
这厮,一整夜闷不做声的,原来是发烧了。
长生检视了伤口。凤娘给的金创药倒也起了些作用,只不过他受了剑伤又淋了雨,身体难免吃不消。
见他饶是醒不过来,长生思量片刻,心一横,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血珠立刻渗出指尖。她凑近了歧不言的伤口,刚要将那血抹上去,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了。
抬头,正对上歧不言漆黑森冷的瞳孔。面具下方一双薄唇紧抿成直线,不怒自威。
长生敛去表情,好言相劝:“你发烧了,这伤拖不得。”
歧不言像座雕像似的纹丝不动,盯着她半点不肯让步。长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微微笑起来:“阿言,你放心。一点小伤,奈何不了我。”
长生和歧不言打小相识,太熟悉他的脾性。每每遇上针锋相对相持不下的局面,最先妥协的,并非长生。
他对她呵护备至,她视他如父如兄。哪怕从来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模样都不曾明了,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此事一了,你就回去吧。”长生一面谨慎地将血涂抹于伤口处,一面若无其事道,“天宫一日不可离了你。满打满算着,路上还要耽搁不少时间,惊动了你师父就不好收场了。”
歧不言师从歧伯,六岁起正式入谱天师一脉歧氏。他自小便能通天知命,心智非比常人,歧伯念他天赋异禀,是百年难遇的可造之材,才破了规矩收他为座下唯一弟子。
拜师的头一天,歧伯便叫他立誓,此生芸芸数载,必自律不言。
歧伯此举并非毫无根据。早在数百年前,歧氏就曾出过这样一位能人,上达天命,下知黄泉,通晓过去未来三百年。只可惜他的天赋最终为整个家族招致灭顶之灾,从那以后,歧氏便彻底销声匿迹,终日隐匿在天山之巅的宫苑中。
所谓天命不可违。即便能通晓天机,逆天而行的代价,也没人能付得起。
很快,歧不言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长生这才放心地收手,再去看他,仍是冷冷清清的模样,长生的话恐怕半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
房门突然梆梆地响了几声。紧接着柏寒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可醒了?”
长生答道:“醒了。”
“凤娘要见你。”她压低声音,“好像是和沈王爷有关。”
听到此,长生便对凤娘要见她的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站起身,倒了杯热茶,搁在歧不言面前的檀木桌案上。
“我先去了。”她又是嘱咐,“千万听我的。一会我让柏寒煎些药给你喝了,你就动身上路吧。”
歧不言没有任何表示,也不看长生,靠着卧榻复又闭上了双眼。长生见他如此,只好随他去了,自己转身打开房门,随柏寒一道下楼。
凤娘的房间不远不近,就在秀楼后的一进院中。两人也算老相识了,又都是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