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辛川、小安子草草吃过饭,直奔内侍省,与值官说明来意,不多时便请了一位执事公公。
那公公是个爽快人,直接跟着去了玉卿宫,将显梅等四人领了回来,当天又送去了四个新进的小宫女、小太监。
你道他为何这样爽快?别人不知,这玉卿宫的病弱公主是能猜着大半的。
她这身体是陈朝第四代君主沈世冲的第七女,生母是小县中选上的一个采女,无才无貌,有幸得了一夜恩宠,生她后血崩而亡。
众人见这女娃一生下来就克死生母,自己也是夭寿之相,便不愿意养她。
那时节,皇帝先得了十一皇子,又得了六个皇女,又是宠爱多年的世家女所出,听说薛美人给她生了位公主就去了,却怎么也想不起薛美人的音容。
皇帝不信什么七女不详,却有些因母而贱女,当时正是六月十五,只见蟾光皎皎,一轮圆月正当空,他随口说了“望月”二字,她的七公主便有了“望月”一名。
沈望月无母扶持,也无父爱护,就连奶了她大的嬷嬷,也受不得她宫中清冷,择良木而栖去了。
无亲人缘,勉强还有她生母留下的两个小太监——小安子与辛川,对她忠心耿耿。
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三岁,突然离了病榻,自出娘胎之后,第一次出了她的玉卿宫,让人搀扶着见了她嫡母、庶母和一众姐妹们。
惶惶然间,又似老鸹闪进了仙鹤群,丑妇撞进了仙女堆,这样的鲜明的对比,这样无声的讽刺,沈望自惭形秽,恨不得立刻死了得好。
天家男女大概也不想因她而令皇室蒙羞,从此就免了她一概礼数,只求她自闭宫中便好。
沈望月那一次觐见受了好大刺激,恍恍惚惚就生了一场大病。
已经气若游丝了,忠勇小太监病急乱投医,从外面买了什么药进来。真个是瞎猫撞见死耗子,这望月公主险险地还魂了。
将养着,半死不活还是条人命。
这公主死里逃生之后,似乎无甚变化,又似乎变化大了。
譬如,她以前也读书,却多是些花鸟诗词、才子佳人的话本;如今却是什么书都捧起来看,看完就丢开手,不见什么特别爱的。
再如,从前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耗子,等闲连宫殿门也不踏出一步;如今每天也不总在床上围着,太阳光好时都要出来散步,还有心情吩咐下人莳花弄草、调理吃食。
前些日,不知从书上看来什么话,便吩咐人从外面买了蔬菜种子,一时竟要种菜了。
不过,她向来与宫人冷漠。她不好时,宫人不必多伤心,如今也好些,宫人也不必多快活。
除了小安子和辛川,她便是无根的浮萍,终归没什么人牵挂。
有无人牵挂,如今的望月公主根本不再挂心了。
她虽同情原主,却也觉得她可憎:人或可安贫乐道、不以富贵为念,却怎么能自以为十分低贱呢?
没有灵魂的人,像是没有名字、没有性格,别人想起你,大抵就是一块会说话、会吃饭、会睡觉的烂肉,毫无存在的意义。
林晓既来了,从不想凤凰展翅、一飞冲天,却要向自己证明,她的灵魂牵动的——从不是名姓模糊的一堆烂肉。
玉卿宫中的人,说白了也是被排挤在权力中心的边缘,寻常出宫门不过去领些物资,与殿中省各司的中下层人士有些点头之交,何尝与宫中大佬的爪牙们有什么交往?
即便如此,她也从他们的谈及的细枝末节中推演出一些既定事实。
譬如,宫中舆论多传说,皇帝陛下很不喜欢她的皇后。一则,她其实是丧妇长女,教养不好;
二则,伴驾二十余年,生得孩子尽皆夭亡。皇帝也不爱去她的昭明宫,只当个偶像傀儡似的敬着便罢了。
林晓以为,真正的傀儡皇后不是她这样做的。
皇后手握凤印,六宫事务尽归她麾下把持,若说是她父亲在朝中结党弄权、扶持亲信的功劳,后宫之中还有一个继母亲女的冯丽妃呢,且据可靠传闻,冯皇后之父,显然更爱她继母所出的这个冯丽妃,若真个要扶持,他该扶持宠爱的冯丽妃的。
冯皇后得皇帝陛下看重,这是有心人能看出来的,偏阖宫男女似乎都在看衰她,到底是帝王情意深,还是陛下心机重?简直像一团乱麻。
如此种种,都离玉卿宫太远,用不着沈望月来追究;她能看到的是,冯皇后是一位大节不差,颇有手段的人。
再譬如,人人以为,家世傲人的蒋贵妃和出身寒门的严淑妃,一个是皇帝的心,一个是皇帝的肝儿,让哪一个不舒服了,都等于让自己受罪。
若一般皇帝宠幸后宫是七分随性、三分权衡,那想做明君圣主的皇帝则是三分随性、七分权衡。
明君圣主想宠哪个女人,不在于这女人能否让他肾上腺素刹那间飙升,而在于她能否使他的权力得到巩固。皇帝的真情就像那茅坑里的蛆虫一样,特么又黄又恶心。
再譬如皇帝最不待见七公主望月,而视庆丰公主和保龄公主为眼中的苹果,呃……这恐怕有九分真啊。
你以为望月是什么意思?月中观月,寄托美好情思吗?
错了,“望”为月中第十五日,“望月”即是十五的月亮,确是陛下随便取的名字。
更残酷的是,她是现存九位公主中——不包括已经夭折的——唯一一个没有封号的。话说回来,你不会以为庆丰和保龄是人名吧?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