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仓促下甫一出口,便是玎玲桄榔一阵乱响,只见巨柱上缠着的锁链不住摩擦颤动,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沈百翎隐约想起方才出声那人似是就在巨柱那个方向,当下心头一颤,脑中霎时间无数个念头晃过:羲和剑是玄霄师弟的佩剑,素来与他形影不离,剑既在此,人自然也不会远去……方才那人……方才那人……
忽然之间,沈百翎只觉胸腔中砰砰、砰砰地跳个不住,心中更是忽喜忽悲,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巨柱后那人的面目,双足却又如同铁浇铜铸一般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恰在这时,猛然间红光大盛,紧接着一股极强的煞气以巨柱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刮去,寒潭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顿时漾起层层叠叠暗色的涟漪,一圈圈扩向四周的石壁。沈百翎只觉面上被煞气之风割得一阵微痛,耳畔却忽然听到方才说话那人毫无温度的声音:“竟然知晓羲和之名,你……到、底、是、谁?”
“我……”
沈百翎想要回答,一低头看到潭水中自己的身影,不由得语结,水中那人长身玉立,模样俊朗,却再也不是四百年前的那个他了,这个属于百里无殇的身体,玄霄师弟……他可还认得出来?
正当踟蹰之时,阴影中那人似乎更加不耐,声音愈发冰冷,充满了上位者的睥睨,道:“走上前来。”
沈百翎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仍激动不已的心跳,缓步绕到巨柱另一面,渐渐展露在自己面前的依旧是缠满锁链、刻满咒文的柱身,但锁链中却逐渐现出一个被紧紧缚住的人影。
那人虽被禁锢,一身道袍却仍纤尘不染,光鲜如新,剑光下透出几许蓝白的色泽,沈百翎视线上移,只见他一头乌发如泼墨般披洒肩头,垂落额前,将一张面孔遮掩了大半,只在几缕墨色中露出寸余的苍白。
沈百翎心中一凛,双足忍不住又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看仔细。许是脚步声惊动了那人,只听一声冷哼,眼前青丝一阵轻晃,那人已霍然抬起头来。霎时间,沈百翎双目一凝,脚步顿止,胸中一股狂喜涌了上来,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不住地叫着:是他!是他!
羲和剑光闪动不已,将眼前那副冷硬的轮廓映照得忽暗忽明,唯有那双眼,那双正冷冷注视着沈百翎的眼睛,宛若夜空中的两点寒星,吞吐着天地间最孤傲也最冷厉不屈的光芒。在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眼光下,沈百翎连动也不能动,只能够呆呆地回视着,甚至忘记了说话。
周遭的煞气,寒潭的冷意,心中的激情,一夕之间仿佛都已离他远去,这暗淡的地底世界依稀只剩下了他和对面的那个人,那双眼。
四百年的时光,如山呼海啸般自身畔逆转而过,流转在记忆中的那些色彩,最终凝成那一个个定止的画面。他没有忘记,那个人呢,他又可还记得?
卷云台上,他迎向那铺天盖地的雷光时,那张怔然相望的脸庞。
幻暝界外,他立在紫色光桥的一端,桥下那双写满刻骨铭心恨意的双眼。
莲花台端,剑柱下那一场诀别,那穿透胸口的一剑。
禁地之中,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殷红似血的眉间印记。
思返谷内,那披着月光而来的身影,那一包落入自己怀中的点心。
还有更早呵……更早之前的那一个夜晚,青龙镇外的一次邂逅,踏浪而来、白衣仗剑的那个少年,所有的愧疚和怜惜,沉淀了四百年的恩怨和孽缘,都起始于那一回眸的相望,若早知那一次偶然的结交会换来此后纠缠半生的爱恨,当初的那个少年,他可还愿为自己拔出手中的长剑?
是谁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一字一句,一言一语,仿佛穿越了时光,划透了岁月,流过耳畔……
“我名巽衡,家住海外……一座无名小岛。”
初次相识,那个面冷心热的少年……
“想不到道长竟是个如此心软之人。……不过,这样也很好。”
一见如故,却奈何师命难以抗衡……
“俗家旧名,已随旧事一同抛却。师兄以后只叫我玄霄便是。”
在我心中,你却仍是救我一命的那个巽衡……
“原来你那时结交于我,并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一见如故,竟是为了将我纳入琼华派掌控之下?”
多想毅然否认那声声质问,但人妖殊途,玄霄师弟,你又是那般的厌憎妖类……
“从此玄霄与你情断义绝,若再相遇,必要将你这叛徒毙于剑下!”
既然如此,羲和剑重伤我之时,又为何要喊出那声“师兄”……
“不管你是玄震,还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多年不见,早已想到重逢时的剑拔弩张,但从未想过,却是这般的令人……
“玄震,你伤我至深,想要一死了之乃是痴心妄想,我决不让你如愿!”
即便以身相替,以命偿还,也难以弥补我所做下的错事吗……
“区区东海,能奈我何!玄震,今生定有再会之时,我决不允你这般一死,等我回来——”
眼前红光猛然一阵晃动,恍如隔世的,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地底石洞。记忆深处那来自生命最后的一声怒吼犹然在耳,然而那人还没有找到自己,却是自己先找到他了。
不知何时,视野中已是一片朦胧,泪光中那些画面和声音终于如潮水般一一退散,渐渐浮现、渐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