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快要断气的员外郎闻得一声“站住”,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脑后钝痛骤然袭来,他死撑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两眼一黑栽倒了过去。
血从黑发中涌出来,幞头落在地上,将其仰面翻过来,嘴里却还死死咬着那木契。延资库的人弯腰去拿那木契,骂骂咧咧道:“他娘的都咬坏了!毁木契可是重罪,真是找死!”又瞥一眼度支那群小吏:“砸晕了,快送去让医官看看吧。”
度支司几个小吏慌得要命,因都知道抢木契这种事不在理,并且对方实在凶恶,也不敢挺身出来说上一二,抬起那员外郎就往医所跑。
太府寺少卿被延资库的流氓架势给吓着了,非常乖顺地收起“逃跑”的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他仔细一想,这事不论度支赢还是延资库赢都不重要,要点是他严格按照程序验入了两税,而延资库拿来的木契既然能合上,文符也没有问题,他有什么理由不进行出纳呢?
程序上来说并没有问题,届时哪怕许稷回来气急败坏要追究,也束手无策。
太府寺少卿心中一权衡,下定决心要坑一回度支时,却见左神策军也到了,一看就是延资库的帮手!他暗自庆幸,好在他想通了,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立刻换了姿态,对延资库言听计从,并按照那文符将度支的积欠出纳给延资库。
天已暮,西京城被阴云沉沉压着,坊市内涌动着干冷的风。皇城内几乎只剩下一些留直官员,其他都该吃吃该喝喝,回去度寒冬去了。
许稷赶回在城门关闭前回了长安,借着身份特权一路回到皇城,刚到尚书省门口,就有庶仆急急忙忙跑了来:“郑员外出事了!”
“怎么了?”许稷脱掉大氅问道。
“今日太府寺催得急了,李郎中便让郑员外去太府寺验入秋税,可的人,还给出文符木契,信誓旦旦说是侍郎这里给出的,要太府寺按符出纳度支积欠。太府寺少卿刚合完木契,郑员外觉得不对抢了木契就跑,这一跑就给砸了!恰中后脑,血流了好多!”庶仆绘声绘色还原当时情形,“某等将郑员外送去医馆他都快不行了,眼下还昏着呢,送回家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样……”
“太府寺按符出纳了吗?”
庶仆沉痛道:“当时不仅有延资库的人,还有左神策军的人。度支这边李郎中回家去了,郑员外又被砸成那样,还被安了个恶意毁损木契的罪名,所以……”他摆了一张苦脸接着道:“度支这儿没人能撑住场子,太府寺少卿又是个看眼色行事的,就给了……”
混蛋!许稷拎着大氅憋了口气道:“将李郎中喊过来!”
“喏!”庶仆拔腿就往外跑,许稷转头就往政事堂去。
这时一直在偷听的盐铁司使掸了一下落到肩头的枯叶,弯唇笑了一下。身为户部、度支、盐铁三司使之一,他过得实在太窝囊了,眼下看许稷吃瘪自然觉得解气。
许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顺义门街,夜晚的槐杨柳树随风晃动看着阴森森,礼部南院窜出来几个去太常寺偷酒的小官,犬吠声很快平息下去。
政事堂守门吏卒被许稷吓了一跳,他正守着火炉烤豆子,就看得许稷兀自推开门进了政事堂,也不待通报就像头牛一样冲了进去。
吏卒瞬时丢了豆子出去拦,却到底迟了一步。
许稷麻利地脱掉鞋子闯进公房,她本要找赵相公,进去却见夏元珍也在!
夏元珍好像料到她会来告状似的,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仍是低头享用政事堂公厨的美味。赵相公停箸看了一眼极不友善的许稷:“怎么了?”
许稷丝毫不惧夏元珍,径直禀道:“延资库假造度支文符及木契窃两税。”
夏元珍敛了笑意,看向许稷,瞬时转移了重点:“窃两税?度支司积欠延资库的,如今不过是还清了而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也被许侍郎抹黑成是窃取,延资库也太冤枉了吧?还有你手下的人是怎么做事的?抢夺木契企图毁损,这是重罪吧!”
“那木契——”
许稷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元珍打断:“许侍郎千万别到这里来告状,欠钱的怎么都不占理,明白吗?”他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十足:“延资库做甚么用的?备边军费,倘若边境告急,到时你度支给不出钱来,请问边军吃甚么穿甚么?度支、盐铁、户部司谁都不给钱的话,延资库设了做甚么?喝西北风吗?积欠之风绝不能惯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赵相公:“相公以为此理可对?”
赵相公面上毫无波澜,于案上拿了一只菓子吃了,抬头看向许稷:“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此事……”
他话还没说完,许稷一躬身,行了个礼就出了公房。
什么叫做“就算不是一派也能和睦相处”,今日她所见就是典例。赵相公心里一定也是火大,但活得久的人都不会像她这样怒气冲冲,尽管再三克制,她仍咽不下这口气。
延资库现在真的是备边库吗?!敢不敢将底账拿出来查查看!看看到底拿去做了甚么事!
两税被夺,政事堂面上和和气气,甚至对她说不要在意,可转眼钱不够用就又要训她没本事!
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许稷深吸一口气,披上大氅出了政事堂大门。
走回尚书省,天越来越冷,长安城像是被锁进了冰窟。
度支李郎中被庶仆喊了来,此刻正在外面候着,见许稷来了,赶忙迎上去解释,努力撇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