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仪压抑着的声音里有痛苦的,夜聆依无法感同身受,但确实听得出来。
但是真正说开了,人谁还没个苦痛灾难?这种自己个人心底里头生发出来的,并不牵扯别人因而无从转嫁出去的痛苦,更是无头债。
夜聆依事不关己站得远。冷眼瞧着这心性是少年的人在其中挣扎不出来的时候,不无自私为我的想:他如果真要找个苦痛的寄放之处,她这个无端卷进他过往里的人,还真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夜聆依这份骨头里渗出来的黑暗,只存留了那短短一瞬,是被夜聆依自己抹除的。她一双深不见底的紫眸里,是不为人知的冰寒,却硬是没有流露出半点。而哪怕不论更深的缘由,她平生也是最讨厌对上别人的、与她本不相干的消极情绪,但是她心底燥热的火苗起了一瞬,就被她自己覆了一层冰上去。
夜聆依更加放轻了声音,道:“是那之前,还是之后?”
“小婶婶,我、我不知道……你、你帮我找回狼牙之前,我每每想起过往,都只是想起那一时的腌臜事,其他的,根本就不会往深里细里想。”文思仪的情绪听上去有些不大对,但夜聆依还是听见了那一声少年喊来安慰她的”小婶婶”,所以暂时拉住自己没去管,这才得以听见他用矮了一度的声音续道:“可是那之后,我才发现那是我在有意的回避,因为那些本该更不能忘的东西,我其实,我其实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的……甚至我的亲人朋友们……就在这会儿,不,是刚刚,就在我努力顺着那些没来由的‘鲛妖’的信息回寻的时候,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从我脑海里开始消失……”
“小婶婶,你说,有没有可能,有关于鲛妖的信息,其实是早早就在我脑海里的、完整的,只是我已经把它是怎么来的以及其中一部分内容忘记了……然后现在再想起来,就以为剩下的这些,才是来路不明的?”
情绪眼看就要崩溃的时候,当事人讲述起扎人的过往来,语无伦次是应该的,不这样才说明他精神有问题。但是这对于听的人来说,不可避免的是一种折磨……可又不能在这当口甩手不管了。
夜聆依一壁放任太阳穴暴动个不停,一壁保持安静听着,听完了依旧默然不语。照文思仪这描述,他这情况,倒特别像是阿尔兹海默病即老年痴呆——她没别的意思,但细究又会发现他这个,和那生理病症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阿尔兹海默病吞噬的是一个人这一生的记忆人格,可文思仪是带着他前世的记忆“借尸还魂”来的,严格意义上说他应该有两重人格,始终安然不显不露,只不过是之前他有那心结执念牵挂着也是隔离着。这不如今心结解了,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在修炼界,如花无间与夜婉言之间那种强夺生人舍的事情,虽然有违天道法则,令人发指的到活该遭雷劈,但终究还属于可行范畴。可是对于她和文思仪这种死的透透的之后又借了死人的身还阳,夜聆依自己都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她自己这一遭经了谁的手,欠了什么债,夜聆依并不清楚,但是她清楚有乾坤这两个bug一样的存在,她这“穿越”总能强行解释的通。
可是文思仪又是另一种不一样,他凭着天大的恨与执念“活”过来,新一条命本是“偷取”;可“文思仪”没了,他原来那份人格却就成了多余,一旦那作为纽结的“恨”没了“执念”也散了,属于他上一世那人的所有一切自然会慢慢消失。两份人格,终究不能共存。
这就像是在还释家的“因果”。“老天爷”其实一直对这熊孩子很“仁慈”:天下苦命之人何其多,偏偏他得了这么个机会,能够活过来,能够多年之后了了执念,甚至执念烟消云散之后,他还能与早该消失的那些东西牵绊这么久,甚至他得了这么多,却几乎不曾付出多少额外的东西去……
本是福缘,可是如果他自己不知惜取感激,大约也会成祸。
这事睁眼往前看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文思仪继续安然留在这具已与他相融一体的壳子里,完全的活成“文思仪”。而最坏的结果……
夜聆依盛着满腹的烦躁,把一声“啧”埋在了心底。
她把一切捋道明白了之后,第一时间想的是,这种除了糟心旁无存在意义的破烂事,搁在以前,哪怕发生在更亲近一些的人身上,她都可以装聋作哑把自己一起骗过去。
可是现在她大抵是做不到了,刚才她放任自己最见不得天日的那一层思维出来,就是一次试探,确定是做不到了。
所以多少历朝历代各国各家多少圣明先王,最终变得昏庸暴虐,他们身边的女人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干系。不是魅惑不是诱导,而是美人的存在本就可以让人软了本是金刚石一样的心肠。
凤惜缘之于她,大抵也是如此。
夜聆依无声的吐了一口气,这次是认真的觉得这事儿摆在这里,她既然逃不过去,可不是得积极面对?而后她忽然一只手搭在了文思仪的头顶上。
埋头在手里的人很明显的一哆嗦,继而僵住。
其实文思仪的絮絮叨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他的声音一道低似一道,到后来轻到以夜聆依的耳力都不得完全听见的时候,她也就都懒得去求个“听仔细”,只有些因为不太美好而被咬的重了些的词汇,诸如“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