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又细细问婚礼情形。这黛玉身子虽倦乏无力,精神却正好;这两日遇上新鲜事情既多,又结交了好些个年纪相若的姑娘小姐,存了一肚子话要与父亲说,于是就一桩一件地从头讲起来。末了才叹道:“我原以为外祖母家那些表姊妹是极出色的了,更有一个宝姐姐处处胜人一筹。如今家来,婶母带我到各家行礼,虽结识日浅,也知道先前自己见过的人太少。单是这次婶婶那边的表姐成婚,道贺的各家姑娘小姐在一处玩笑说话,那言辞、举止里的才智文雅,就是最自然不过流出来。哪怕就只坐在旁边听着、看着,也觉得满心都舒畅欢喜呢!”
林如海笑道:“江南不同京里。南方读书人家多,以进学为风尚。且不独男子,女子也要一般地读书学礼,畅达诗文——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言行间自然是与寻常不同的。”
黛玉道:“我也觉着洪家表姐举止大方从容,神气又温婉宽柔,教人见了就忍不住生出亲近的心思。”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可惜只得坐了片刻,就被催去梳妆,怕今后三五年都未必再能见了。”
林如海不意黛玉不过去了两日,就说出这样一番留恋言辞,但转念一想,大约洪氏与这位洪小姐是堂姑侄,血脉里天然几分相似,令黛玉自然亲近,也是合情顺理。于是笑道:“玉儿喜欢有姊妹相伴?也是,这些年都在你外祖母处,日常姊妹玩耍,原该是热闹惯了的。这两个月家来,虽有你婶母表哥,多少还是冷清。既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后五日,就是你南京大伯母的侄子娶亲。她家也一早递了帖子来请。只是当时我病着,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不好回复。正好你叔叔婶婶一样受了邀,此番正要去南京道贺观礼。玉儿就跟随他们一道,代为父拜见姨祖母,也向你大伯母道贺,如何?”
黛玉听了这话,先是要分辩,随后听又可出门于是欢喜,但末了则渐渐显出忧色,只说:“我出门玩耍,留了爹爹一个人在家,岂不冷清?且女儿也从不嫌闷——都是自己家里,怎么都高兴的。更不用说还有爹爹在身边。这几年我都在京城,如今守着爹爹,比什么都更安心。”
林如海心知她素性伶俐,又心细灵敏,就忍不住暗叹一声章望料事如神。于是温言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玉儿代为父去南京道贺,也是为我分忧。”说到这里顿一顿,再次斟酌了一番才道:“再者,此去南京,也不算多少分离:多则一月,少则十数天,我也要往南京去,然后再到常州你曾外祖母家。”
黛玉点头,但随即猛地悟出不寻常来,两只眼睛只盯着林如海,一时却又不知怎生开口。林如海就抚着她的头道:“不错,我已经上书朝廷请辞。圣上那边虽未明言应准,但意思是知道的;至多再熬这二三十天,为父就能重新得回一身清闲,从此安安心心守着玉儿,一家人高兴度日。”
黛玉道:“父亲轻松自在,当然最好不过。只是,父亲尚年轻,突然辞官,似乎,似乎……”似乎了两遍,到底没能找到合适词句。但就算她不明说出来,林如海又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笑一笑,又叹一口气,说道:“我已将天命,哪里还算得年轻?且这一次大病,说得不好些,真正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回来。有些事情,也就跟从前看得不一样了——从前我总想着支撑门庭,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搏个生前身后名,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枉了这一世。然而直到此番病重不起,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才生平第一次觉着真怕了:我与你母亲福薄,命里只该着你一个;若我有一个不好,从此只留你一个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该怎么办?我与朝廷效力,为圣上用命,几十年风雨,到头来倘若连独养的一个女儿也照拂不着,我又辛辛苦苦图那些虚名做什么?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就定了主意。后来关大夫又说,我虽病好,身子根本是早就有损伤的,且随着年纪上去,即便平日里注重保养,这般身居要职、常常劳心熬神,就怕此番忙碌也不过就是延寿四五年。事实这样,我这官做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干脆辞了去,从此山水逍遥,林泉放浪,舒心养气,既延了原本的寿数,更能与家人在一处共乐天伦,如此,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黛玉听林如海一篇言语,先还只是听到提及母亲贾敏,因此感伤;待听到老父拳拳爱女之心,已经泪不能止;及听到林如海自述年寿不永,却是大吃一惊,好似晴天一个霹雳直落脚下。于是两手死命攥住林如海,惊惶惶只想求一句他此刻身子究竟好不好的实在的话。
林如海见她这样,知道到底吓着了女儿,忙搂了她在怀中安抚,连声道:“玉儿莫慌!我其实并不要紧,只是要妥善保养,不可劳神。关大夫千万吩咐必定先静养,他才好下手从头医治。而既然是‘就医’,没有我把他扣在扬州不许走的道理,自然须得随他到常州去。这是一。另一个,常州是你曾外祖家。如今曾外祖母正健在。我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