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取舍许久,王修决定剑走偏锋,不纠缠于沈田子的阴谋,而是堂堂皇皇写一份王镇恶的赞歌,说他如何忧国如身,如何夙夜劳瘁,如何确定一份击退大夏的作战方略,如何义正词严谴责沈田子的临阵退却。如何亲赴前线指挥。至于他横遭杀害,则只说事情经过,不加一字评说,不去描述沈田子的动机,尤其不能提到沈田子自称奉有太尉密令。
刘义真虽然是个小孩子,但经王修一解释,也觉得这样看似简单,却有大机巧在里面,要害是将褒贬臧否的空间留给刘裕。不因为故作聪明而言多必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刘义真没把郭旭当粗人,把王修的意图跟他说了,问他这样是否妥当。郭旭此刻已经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听出王修的主要努力。不是裁定是非赏善罚恶,而是一意为尊者开脱,避免影射刘裕是这场火并的始作俑者。但他事后细想沈田子所谓密令。觉得不完全是此人瞎说,很可能实际情况是刘裕不会明着鼓励部下自相残杀。但应该也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的嫉妒心,甚至有默许部下内斗之嫌。而沈田子恰恰把这理解为刘裕的一种无声授权。再想想刘裕任命他为王镇恶的门下督,但又秘密地让陈嵩护卫沈田子,好像也对王沈之争做壁上观,并隐然埋有伏笔。他肯定不希望部众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同样不希望关中诸将都对王镇恶服服帖帖,唯其马首是瞻。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
&朝归尘埃,荣名百战休”。沈田子临死前的这句话,现在回味,似乎有无尽没法说出来的隐恨。
现在王、沈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已经不关心他们,只在乎如何摘干净自己,摘干净太尉。
一种压不住的厌憎慢慢涌上来。
就想赶快离开这个空气污浊的府邸,到长安寒冷的街市上去,让寒风洗洗肺腑。
沉思片刻,说我不懂文书,就说大实话。如果给太尉的奏报里只赞美王司马而不声讨沈田子,那就是对王司马不公,甚至就是在回护沈田子。如果只说他们而不说我们这些人的失职,就显得我们太小气。太尉是聪明人,我们要是有小算盘,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我作为王司马的门下督,就没能尽到贴身护卫之责。要是我站得再近一些,沈敬宗也许就不能得手。
他没有提及王修和刘义真,但王修的脸已经涨红。默然片刻,说郭幢主有胸怀。照他这个意思,我们原定的想法要大大压缩。这篇奏报,三三开,一成写沈田子谋杀王司马,一成向太尉请罪,还有一成是请太尉定夺关中人事安排。
告辞出来,寒风吹脸一瞬间,突然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劳。
这不是过去打恶战那种肢体酸困,而是从内心深处弥散开的无力感。
但另一个念头,瞬间就把这种颓废冲洗掉了。
这里是长安。
他的家就在长安。
家里有他的女人。
女人肚子里有他的下一代。
这一次敲门,小俏没有醒来,她应该根本不会料到郭旭会突然回到长安来。
一进院门,闻到一股香。忍不住问开门的使女,你们点了什么香,这么好闻。
使女睡眼惺忪地笑。
世人哪能做出这样的香来!
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果然,越走近梅树,香气越是真切。郭旭站在树下,闭上眼睛,任由那一丝清香慢慢流进肺里,把这些天淤积的阴暗陈腐的东西全都排挤出去。
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赢谁输谁杀了谁,官大官小官做到头,北伐南征战功累累,沉浮兴衰国灭国立,这些都是人在折腾,不是老天爷。梅树不因为一个将军没了就谢绝开花,春风也不因为一支军队危机重重就止步,江河不因为关中内忧外患就永远封冻。
都随他去。
现在我要在一个梅香环绕的温暖屋子里,守着我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