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泓在一堆卫兵簇拥下,抬头看着插在宝车顶上的那杆槊,嘴唇在发抖。
就算那槊能够把车子劈成两半,也不会伤到他。车子是仪仗的一部分,少不得的,但他不能在将士们曝露疆场的时候,自己还舒舒服服地躲在车子里。出现在三军面前的姚泓,身穿黄金甲,骑着汗血马,腰悬宝剑,背着弓箭,虽然马装具、剑鞘和箭筒都华丽得太不适用于战斗,头盔上的缨络鲜艳得过于招摇,但毕竟皇帝以战斗姿态出现在了战场上,而不是传说中那样只会作诗。
可是现在,姚和都正在用急促的声音,劝他离开战场。
为什么?
晋军死士太凶悍,臣担心他们会冒犯乘舆。
羽林骑挡不住他们吗?
羽林骑自当死战,但必须先置陛下于万全。
你们打不赢,朕何来万全?
姚和都低头不语。
你给朕老实回答,能不能挡住?
沉默。
又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雨点落在姚泓的盔甲上,叮当作响,恍如催命。
姚泓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愤怒过。
三万羽林骑,围住几千孤军,他清楚:即便如此悬殊,秦军也需要打一阵子才能解决对手,如果不是一场苦战,至少是一场有来有往有回合的像样的战斗。他之所以命令三军紧紧箍住晋军,就是要让对手没法舒展手脚。他不是宋襄公,没必要跟南蛮讲公平,他要的是让大秦三军在最有利条件下,用最小的伤亡代价,惩罚这支搞乱了南部战线的入侵者。
可是战场好像中了魔咒。
南人点燃辎重那一刹那,他从不怀疑的优势瞬间就丢失了。
他骑在马上,眼看着晋军剥笋一样,一层层剥到自己跟前,而漫山遍野的大军,竟然只能袖手旁观。
他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剑,但他不能用它来斩杀任何官兵,因为不是他们的错。
错在皇帝。
失败感像一只凶猛的大老鼠,啮咬着他的心肠。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朝野上下就一直有人在说他不像姚家的子孙,不像羌人的皇帝。姚弋仲、姚襄、姚苌、姚兴,无一不是刀头舔血的一等勇士;从武昭帝到文帝,历代都以军威震慑华夷。唯独他这个皇帝,好像是混到羌人宫廷里来的一个汉人贼娃子,一只钻进虎穴的病猫。这些不识大体的群氓,你不能跟他们讲国家长治久安到底靠什么,你的车子和他们的车子本来就跑在两条道上。但承平守业是一回事,危机压来时保家卫国是另一回事。从南蛮踏上黄河北岸那一刻起,他就需要向举国上下证明:他姚泓除了文韬,还有武略,虽然他的确不善于骑射。可是命运好像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鲜卑盟军败于河上,名将姚绍暴卒军中,潼关破,武关陷,安定困,蒲坂危,到处都是坏消息,没有听过一个捷报。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为了振作士气,更为了证明自己。这一场以碫投卵的战事,在他看来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在得知晋军连一万都不足时,他越发坚信天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只要能镇住南方战线,他就能以胜利者姿态回到长安,让三军相信他们的最高统帅是有军事才干的。但是现在,这一切正在化为泡影。假如中军能够顶住,为其他军队赶过来赢得时间,那么晋军就算凶悍一时,也必将消耗在秦军的茫茫人海中。可惜,中军败得这么快,几乎迅雷不及掩耳。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头盔和甲胄的结合部,冰冰地灌进姚泓的脖子。
一名亲兵赶过来,要把一件轻薄的天鹅翎雨披挂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拨开。
姚和都下马,跪在他马镫下的泥水里,把额头顶在他的靴尖上。
&请陛下以社稷为重,珍重万金之躯,赶快离开险地!”
姚泓透过雨幕,直勾勾看着前方正在搏杀的秦晋锋线,久久才咬着牙说:
&是要朕临阵脱逃?”
&不敢。臣只坚信一条:只要陛下安然返回长安,坐镇中枢,举国就有主心骨。陛下逗留此地,脱有不讳,则大秦前途,臣不敢逆料。”
姚泓攥着缰绳的手在发抖。
姚和都说的没错。万一皇帝折损在峣关之下,那么不等晋军打进长安,光是朝里那些盼着变天的人,立刻就能兴风作雨。他们的心思很清楚,就算他们自己也顶不住晋军的攻势,就算他们只能掌权一天,那他们也乐意享受一天皇帝之威,皇帝之福。姚弼、姚恢之乱,姚泓历历在目,那时天下无事,觊觎皇权者尚且敢铤而走险,更不用说现在这种多事之秋。
可是身为三军最高统帅,他要怎样蒙上颜面,才能在三军面前转身逃走?
姚和都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下饱读经史,应该知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汉高祖刘邦战败逃亡,连孩子都要推下车去;魏武帝曹操芟荑诸侯,为周瑜所挫,为关羽所逼,为马超所逐,何止一次仓皇逃走?这些都是先**国圣君,尚且不羞遁走。就本朝而言,武昭帝开创国家,胼手胝足,又何尝百战百胜?”
这的确是难以辩驳的史实,最适宜拿来给脱身做崇高借口。
姚泓用余光看见姚和都做了个手势。
周围的羽林骑官兵齐齐离鞍跪下,溅起地上一片泥水。
姚和都站起来,贴着姚红的马鞍,小声说陛下受点委屈,乘马回京,宝车就留在原地,这样也不至于猝然摇动军心。
姚泓垂下头来沉吟良久,而后长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