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郭旭坐在一块石头上,全身酥软。
刀和铁槌撂在脚下,沾满血污、油脂和头发。
不远处横着一具秦军尸体,脸朝下,后脑壳不见了。这具尸体三步之遥,一秦一晋两个兵相拥着僵卧在血泊中,恍如一对共眠花丛的情侣。彼此留在对方体内的定情信物,一个是刀,一个是半截箭杆。
战场上,你会看到稀奇古怪的死法。刚刚消停的这场厮杀,在渭河之滨,留下无数残缺的,因此也是丑陋的躯壳。没有头颅的,有头没脸的,剖开胸腹的。斩断双腿的,从肩膀到腰斜着劈开的。身体完整脑袋被砸成一张饼的,被刺穿心肺的。被钉在地上的,腰以上部分爬出老远留下一条血路的,后半截在岸上前半截在渭河里的,脚下全是血泥,渭河水中有红殷殷的细流......
杀红了眼的士兵不是人,是魔是煞是猛兽,除了刀枪剑戟,头盔、菜刀、石头、木棍、拳脚、牙齿,都可以用来杀人。郭旭曾经见过一名士兵和敌人缠斗在一起。两具尸体分都分不开,因为一人肋下扎入一刀,而另一人的喉管被生生咬开。陈嵩曾经讲过他见过的一幕,一名燕国弓箭手用弓弦勒死了一名北府兵,但死者捏碎了他的gāo_wán,另一名北府兵从背后刺中了弓箭手的腰,自己的头被敌人砍掉。三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恍如一母三胎的雕塑,生死不离。
激烈搏杀时,死者往往瞬间丧命,没有多少痛苦。而伤者却要忍受长时间的折磨。此刻,就在战场边上,敌我两边的伤者各躺一片。哀号声让人头皮发麻。眼睛里插着箭的,下巴被打碎的。胳膊腿被砍掉的,肠子流出来的。身上带着匕首不能立刻拨出来的,整块头皮被削掉的,半拉屁股不见的,喉头被击碎说不出话的,不知道伤在哪里但一直嘴里流血的.....和他们相比,被削掉耳朵,被躲掉手指,被弓箭射中躯干而要害部位幸免的人,已经算不得伤员了。
此地离长安不远,伤者赶紧进城,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假如此处是荒郊野外,没有医生,没有药剂,甚至没有冲洗伤口的干净水,中等伤势即可送命,更不要说重伤号。老兵们都知道,宁可一刀断头,不愿断腿破腹,那种在痛苦煎熬中等死的滋味,足以打垮军中最强悍的汉子。从军久的人,谁都经历过最摧人肺腑的一幕:死者已经掩埋,生者必须尽快撤走,伤者一边伸手去攀战友的脚,一边无助地喊:帮帮我,给我一刀!
郭旭已经不是战场上的菜鸟了,不会因为死伤惨烈而呕吐、发抖、内脏抽筋,但每次他都会难受。当战斗结束,死去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时,他就会问自己:我跟他们有仇吗?
显然没有。
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琢磨归琢磨,打仗就像打铁,不是你压倒铁,就是铁压倒你。第一是自己活着,第二是让兄弟活着,既如此,敌人就只好去死。一名老兵,只有把这样简单的道理想通了,做到了,才能说服自己,保存自己,直到被血水洗透,从里到外都麻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一看,是疯子。
菜虫惨死后,疯子不像以前那样话多了。他现在是幢主,打仗要冲在全幢弟兄前面,打完仗要和弟兄们混,跟郭旭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现在,他拿着一个头盔,里面装满了水,要郭旭洗手洗脸。郭旭一边洗手,一边看着满身是血的疯子,问他有没有受伤。疯子说能伤着我的刀还没有造出来呢。
郭旭洗完,看着疯子把一头盔的血水泼在地上。这一摊浑水里有十来个人的血,现在都归于尘土,很开就会蒸发风干,和那些死者一样,退出这个乱哄哄的尘世。
郭旭捡起地上的兵器,本想在那具秦军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