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先生也出口称赞,李曜顿生知音之感,年轻的眉眼重又飞扬起来,笑道:
“那徐清风两曲唱罢,亦自大笑而去,学生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惜他已经去得远了,学生几位同窗不甘就此错过,就全都追了过去。”
“哦?”黄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问:“他们都去了,何以逊之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李曜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学生以为,凡事太切则过,便如今日,得诗两首,如闻天籁,已然足矣,若一味求近,却是过犹不及了。”
“好,很好。”黄朴面露赞许,看向他的视线亦格外温和:“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悟性甚佳,当初在学里时,你也很好。”
李曜不意竟被他夸奖了,一时欢喜不禁,嘴巴又咧开好大。
黄朴拍了拍腰畔折柳,温笑道:“罢了,既是这柳条无人可赠,我便也只能就此回去了。路长无事,你我又是同路,不如同行,逊之看可好?”
李曜受宠若惊,自是连声应下:“学生遵命、学生遵命。”
黄朴微微一笑,徐步前行,李曜亦快步跟了过去。
二人转出驿外官道,扑面又是一阵风裹寒雨,李曜衣衫单薄,不免缩手缩脚起来,黄朴虽也只一件单衫,却是步履悠然,犹似闲庭信步。
李曜素闻这位黄大人为官刚正、铁面无私,然行止却又超拔洒然、无拘无束,今日得见,方知传闻非虚,这世上果有这般风骨卓然的人物,心中敬意愈浓。
走不出多远,黄朴便当先问道:“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去太学了,不知你们近来如何?学问上头可有什么难处?”
李曜一面将手拢在袖中避寒,一面便认真地将太学里的情形说了,末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来,笑道:
“先生,学生这里有一册《清风半月》,却是太学里近来大伙都看的。”
此言一出,黄朴那颇富韵律的从容步履,便有了一个极短的停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复归如常,徐步淡笑:“哦,原来你们最近都在读这个。”
语罢,他又似感慨起来,叹道:“我却是孤陋寡闻了,竟是从未知悉有此一书。纵使为国分忧为我所愿,然,案牍到底误人啊。”
国事当前,则泉林之心只能推后,这一份公忠体国的情怀,便在这寥寥数语间显了出来。
李曜听懂了,一脸尊敬地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说的先生这样的人,学生往后也要效先生而行,为天下苍生而读书。”
“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语,正出自徐玠的《揽胜楼记》,李曜爱之甚切,时常拿出来说。
黄朴笑着颔首:“逊之能这样想,我自欢喜。”
言至此,半是玩笑地将手一伸,道:“我虽不大看新书,只这书在眼前,不拿来瞧上一眼,总是难耐,还要请逊之借我一观,再请您莫要怪我这做先生的‘字纸老饕’才好。”
因酷爱藏书,便有人背地里给黄朴起了个“字纸老饕”的绰号,此际却被他拿来自我解嘲了。
李曜哪里会笑他,连忙双手将薄册捧了过去,口中道:“先生只管拿去瞧。再,听这《清风半月》的名目,想必先生就猜出来这是出自哪一位的手笔了。”
黄朴接书在手,将衣袖细细拭去封皮上的雨滴,随意地道:
“这是自然。徐五郎自讽‘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他那清风客的名号亦由此而来。如今又见《清风半月》,这还真真是‘无处不清风’啊。”
此语意味极深,若有朝官在此,定能有所体悟。
只可惜,李曜闻者无心,则黄朴这个说者,自然也就觉得无趣了。
他暗自哂笑了一声,抬手慢慢地翻开书页,便立在那雨中读了起来,李曜站在他身旁,解说地道:
“此册乃徐清风主笔,‘肃论学派’出资而成,乃是一种与官府邸报相类的读物,每半个月就会刊发一册,徐清风称之为‘半月刊’,这也是《清风半月》这名号的由来。”
“有趣,有趣。”黄朴此时已然粗粗翻阅完毕,口中虽说着有趣,然被书册挡住的脸上,却有着与之相反的冷淡乃至阴鸷,甚而还有着一丝悚然。
这《清风半月》,绝非其名目那般风雅闲逸。
正相反,刊中所载之文多犀利,所著之诗亦多刁钻,虽然是肃论学刊,却并不排斥别家学说,凡有观点不同者,皆可于其上发文论战,《清风半月》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的观点,似是只是为士子们提供一个各抒己见的地方而已。
而这,正是其险恶之处。
身为读书人,黄朴太知晓文字的力量了。
纸上文字,譬如千军万马,只消运用得当,覆一人、灭一族都是小事,便是城倾国倾,亦未为不可。
而眼前的这册《清风半月》,便让黄朴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亦为他这些日子来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他终是知道,何以肃论学派的领袖人物王炎章都倒了台,可肃论学派却衰而不绝,且还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对策。
此念一生,黄朴只觉后背微寒。
在他的预测中,王炎章一倒,肃论学派就算不散,也必将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有了这段时间,则内阁乱局便能厘清,黄朴手中棋子亦将逐一就位,其所谋之位亦将如愿达成。
到得彼时,改朝换代,亦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