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案之上,摆了一盘奶皮卷,一盘福州萝卜糕,边上白瓷壶里泡的是魁针、龙井、珠兰窨出来的魁龙珠茶。
奶香味、荤油味和那幽幽的茶香一冲之下,就顿时显得势不两立起来。在那些染有玉川之癖的人看来,这魏野家下午茶的搭配也是个不讲究的,就一个字,村!
可在这个时代,茶叶大半是用在汤药里面,面食也简单得只有胡饼和蒸饼之别,还基本都是杂粮的,想吃碗白面汤饼,非积富之家而不能置办。至于所谓“蜜饵”、“膏环”之类掺了蜂蜜麦芽糖煎烤出来的甜就更不必,那都是值得入诗入赋的高档货,寻常人家终岁也难得一见。比起来,魏野案头摆的茶食,可和洛阳贵盛门第相比也不逊色。
然而这些心放在魏野面前,仙术士也就是随便拿一块朝嘴里一丢,胡乱嚼一嚼,就埋头去看下面递上来的简牍了。
乱事是在他的剑下平住了,可黑水城从东到西这好几里地,也是给他杀了一个尸山血海——没落得个剑断甲残的狼狈相,那是他的装备实在太好。
现在黑水城初经劫火,郡治的官员不论是亲羌还是反羌,不管是本地大族出身的地里鬼,还是外地调任来的流官,殉国和被殉国的,占了十之九八。作为率部平定了这场羌乱的魏野,当仁不让地就得将本地官府的重建工作先担起来,谁叫张掖太守人还在姑藏城来着?
重新建立黑水城的秩序,派人出城打探张掖下属诸县情形,核查郡廷各库折损,商议亡者优抚,这些事,全靠魏野委任的处置使乌宗元会同本地官员办理。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黑水城到底是哪一位了算,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不管是为了尊重魏兵曹的权威,还是走上整套的程序,这些事情都非得魏野拍板不可。
至于加快整顿郡兵,警惕祆教中人裹挟乱民卷土重来,这些军务不用,自然也落在了初步掌握了数百健卒的魏野头上。
这些细务,倒用不着他魏大兵曹宵衣旰食地时时过问,然而最紧要的,却是凉州刺史所治的姑藏和洛阳城里那边。
魏野面前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向凉州方面做样子的军情“急”报,一份是他沉吟半夜写就的奏章。
按照魏野六百石的官秩,虽然是司隶部属官,但也。但是事涉叛乱,这样重大的问题,没有本地官员附名在后,那力度总显得有些单薄。
至于那些把持着中枢、又和他魏胜文有些前仇旧恨的竞争对手们,除了私交尚还算得亲密的几位,恐怕也不乐见某人在凉州伸手伸脚,边搞事边拉杆子吧。
这倒无关于私怨,只关系到地方和中枢的屁股问题。一个有名无实的六百石文官身份,对某些人而言不算什么,可要是当摆设的文官顺利转职成地方实力派,他们可未必还有那样的好涵养。不得,到时候别平叛的封赏了,占了中枢的那些货只打发使者送来一卷训文,一通怒斥“查该员擅离任所”、“所行悖乱”,那才是冤枉。
又拈起一块奶皮卷儿朝嘴里一塞,软滑如脂的奶皮配着酸甜适口的京糕,不用嚼就自动化散在口腔里,可是不比那些牧民成天啃的又酸又咸还能硌掉牙的奶疙瘩。这样的心,不要那些空占了多少草场、名下牛羊以千为单位的部落头人享受不到,就是如今被圈在洛阳宫中当宅男的皇帝刘宏都未必有这口福。
然而这外物受用,哪比得上亲手掌握了一座城池的成就感?更不要接下来纷至沓来的斗智斗勇了。
张掖太守段罔乃至凉州部的刺史梁鹄,对这场乱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虽然黑水城左近尚算太平,可是祆教的动作,却显得蓄谋已久,先零羌的人马,也不止北宫伯玉统带的那一部羌军精锐。武威、金城诸郡,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就算接纳了李大熊这二百多人的汉军作为基础,可要扩兵,自家还缺少一个最紧要的大义名分!就不要司隶部兵曹从事这样的京官,就是一郡的太守,不得到凉州刺史首肯、没有中央明文授权,在征发郡兵这件事上也没有太大的腾挪空间。
而不论这些来自内部的制约,就在外部而言,北宫伯玉所引发的先零羌叛乱之所以声势浩大、震动关内,原本是得到凉州太平道势力相呼应的结果。但是如今的局势下,太平道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举起反旗,那么原本席卷西凉的羌乱,此刻能发展到哪一步,真是连魏野都吃不准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下,最大的问题还是魏野手里人不够。铁山统带的这一队亲兵,要真正成军还要下心思调训,李大熊虽然投靠过来,但这二百多就图个当兵吃饷的汉军义从忠诚心有多少,实在是让人心里没谱。这人马,配合着魏野的洞阳八炎变,守个城,打个顺风仗,倒也够用,可要是带着这人马扫荡凉州,平定羌乱?
那就不止在外人看来像是赶鸭子上架的笑话,就是魏野自己,也没什么干城足恃的底气儿。
面前竹简式终端投影出来的一张光和五年东亚大势的分析图上,魏野的手指从洛阳到凉州,来来回回划了好几个圈儿。由内由外的复杂关联,眼看着就乱成了一团乱麻,看得魏野眼前都多出了无数纠结无头的线圈。
他在这里书空咄咄,一直守在门前的陆衍已经走了进来,将几案上早已冷透了的白瓷壶端开去:“老师,你泡的茶汤都凉了,我去给你另泡一壶。”
听着这话,魏野眼神才稍微定了定,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