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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苍头这样来报,张说反倒像是放下一桩心事一般,略微点了点头,低声一笑:“此子倒还算是有心了,他这次上门来,可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苍头算是几代相随的世仆,虽然张府上下都是张说带出来的风格,惯会装聋扮哑,于这大事上却又独占一份灵醒。当下这苍头就禀道:
“魏三郎说是近来得了别的进项,得了些都下不易见的好河鲜,这样河鲜,放在寻常庖厨手中也是料理不得的。因此上魏三郎亲督家人制了些鱼肉丸子,亲自带来,要与阿翁进补进补身体。”
听着“鱼肉丸子”四字,张说微微将头摇了摇,沉吟片刻,方才道:“此事,他倒也算是有心人,在这样时刻,还记得这段情分。将礼物收下便罢,老夫近来身困神倦,就不与这狡狯小子相见了。你且去老夫书斋,将我所收的壬、癸两个标记的书架上那几卷素缣帛书取了,并老夫前日写的那封书信,一并交给他便罢。就说老夫此后并无用他之处,叫他不必再上门来聒噪了。”
这样吩咐停当,眼看着苍头领命去了,张说方才倦然在榻上半靠,轻声细气地道:“为小儿辈所累,总是放心不下,倒让二君见笑了。至于二公所托事,说何人也,虽蒙天家厚恩,陛下信重,却没有在朝政大事上胡乱置喙的道理。”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然而口气却是松动了些,楚子卢和闵怀业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喜:
甭管你再怎么装清高,只要愿意谈,那有什么条件不敢开的?
闵怀业当下就是一拜:“天下苍生,苦阉宦辈乱政久也!张公能使片言达于天子面前,使奸邪罢黜,君子得用,此功得酬,当不在诛除诸吕的陈献侯之下!”
陈献侯就是西汉开国功臣,至汉文帝时犹处相位的陈平,连这种条件都敢开,党人一派也的确是被数十年的压制搞得有些急红了眼。毕竟这党锢之祸兴起,这一党中侥幸免死的老成领袖人物都已经离开庙堂这个权力中枢好些年了。要是再寻不到转机,一代人物都被雨打风吹飘零去,党人一派可就真的要玩完!
事实上,党人一派久被压制,这股郁郁之气凝结,也一直伺机反噬。原本历史上,党人一派几度借助地方实力派,连效法伊尹霍光行废立天子事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如今给张说许一个事成为相的愿,又算得什么!
张说还是神色淡淡地,不置可否,就这样静静听着闵怀业、楚子卢卖弄他们党人一派的那些风云。
看上去,今夜还长着,总有许多时光要虚耗在这上面了。
张府门外,魏野双手负于身后,也不进门了,就是一派静等消息的士子派头。假若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就真叫人以为是张说的子侄学生辈人物。
等了不多时候,张府上那个苍头就出了门,恭敬一作揖:“却累魏郎君相访,我家阿翁如今正有同僚探问,不便相延郎君入内。只有一份东西,是命我等交给郎君的,郎君若是尚有要事,不若先请在耳房内再等片刻,我们再入内通报便是。”
魏野一笑:“老师如今有些要紧事务推托不得,我何人也,却敢在此刻相烦?再度通传就不必了,我辈做学生的,日后风停云静之日,总有在上老师府上叙话之日,就此领了老师厚意也罢!”
见魏野如此说,苍头也觉得这书生惫懒是惫懒了些,却还知机,知道此刻不是混闹时候。不然,若是这人再扰嚷起来,就此微妙时刻,若是引来有心人的关注,又不知要多几许事端。他少了一份责任要背,不觉对魏野多了几分好感,忙将身后捧着一个小书箱的仆人朝前一推,自己将书箱双手捧起,赔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魏郎君收下我家阿翁这赠礼,天黑时分就有宵禁,郎君也早些回去歇着,撞着巡城兵丁,总也是个麻烦。”
魏野也是一笑,将书箱接过,就这么一手提了,告辞而去。
……
………
出了永安里,魏野寻了个僻静地方,却将书箱打开。里面躺着的几卷青素缣书,魏野是眼熟的,自己对这套宫崇版《太平清领书》的心思,张说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却是大方给了自己,看起来,张老侍中也不是不清楚此刻风云里有多少是自己在一手搅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轴用丝带扎捆起来的茧绸,魏野将它拿在手中,慢慢拆开,刚看了两眼,便不由得微微哂笑,一派变戏法被人拆穿的模样:
“……魏三郎,魏胜文,魏野魏郎君,老夫告病,小儿辈却做得好大事!荧惑星精,邀宠尔之膝前,天降嘉瑞,悉出尔之灶下。茉莉符谶,效孝宣之故智;鱼草妖变,张京房之伎俩。都下物议,为汝小儿辈一手操弄,风云既发,则龙蛇并起,已不可得措手处矣!若非尔天良仍在,进鱼于老夫,暗泄机宜,则老夫又何惜一纸首告文书耶?炎汉受命,运数穷通,非君子所宜问者,子亦非宣明殿上客,何苦热切如斯耶!
“城门失火,池鱼有涸辙之忧,宫室倾颓,野狐无首丘之幸。何以昂昂之鹤,却师蓬莱池上骛,为若辈苦苦觅芝草?风云起处,非处士所宜托身,况子神清而骨峻,其清其峻,置诸山林则仙,置诸庙堂,则死无地也。骊龙不寐,则羡珠何为?持吾片语,自洛而西,相从赤松有分,不纳斯言,纵保全首领,则沉沦下僚,岂尔之志乎?言尽于斯,云泥两隐,书具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