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被捕以后,公安局吸取前次的教训,为防备这个前特种兵出身的杀人嫌疑犯再次逃亡,采取了异常谨慎的应对措施。从局里出来到新的看守所,一路上严谨都被黑布蒙着眼睛。车厢的密封程度又高,耳朵也难以接收到车外的声音,但从押送警车起步停车的频率,他能判断出自己一行人正渐渐远离闹市,上了高速公路。
警车向前飞驰着,眼睛看不到,身体其他的感觉器官就变得极其敏锐,特别是痛觉。几处新鲜的伤口,无一不在提醒他昨日的遭遇,尤其是右眼皮处,已经凝结的血块覆盖在伤口上,蒙眼的黑布毫不吝惜地摩擦着刚刚结痂的血肉,疼痛是以电钻一样的方式,深深地向眼球深处推进。
旁边的武警在喝水,但没有人想起来,他们押送的人犯,也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喝过一滴水了。尽管渴得嗓子火烧一样,严谨并没有出声讨要。从听到许志群那个电话,明白自己不可能以自首的方式回看守所以后,他就知道他的待遇和逃跑以前必是大相径庭,再不能相比了。此时形象虽然狼狈,可原始的骄傲和自尊还在,他尚未习惯对着年轻的武警低声下气。
警车两个多小时后到达目的地。严谨被带出警车,关进一间空屋里。押送的警察就在隔壁房间办理交接手续,他能听到一墙之隔嗡嗡嗡的说话声。从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可以辨别出来,这里已经远离北京,进入靠近衡水的河北省境内。
隔壁嗡嗡嗡的声音静止下去,开门关门,新看守所的管教干部和北京来的押送警察在走廊上告别,大家一边告别一边谦虚,北京警察说他们警惕性不强,管教干部精神松懈,才造成人犯的逃亡,看守所的干部说北京首都的同行见多识广,很多地方值得学习,他们一定会不负重托看管好人犯。说着他们就走进了关押严谨的这个房间。
严谨的眼罩终于被取下,骤然涌入双眼的明亮日光,刺激得他抬起双手遮在眼睛上。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粘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地睁,眼皮上面的伤,一动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
有警察过来,粗暴地拉下他的双臂,打开他的手铐,重新换上看守所的手铐。严谨眯着眼睛看着,看守所的手铐,比警察随身携带那种精巧的不锈钢手铐显得粗笨,但假如他真的想脱铐而出,对他来说,两者同样脆弱得形同无物。他翘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笑笑,由着警察再给他套上重刑犯才会使用的脚镣。
拖着十几斤的重镣,严谨被转移到整个监室区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房间内的条件看上去还不错,室内只放着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铁床,配有单独的卫生间,竟是个看守所内罕见的一室一卫格局。但是严谨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孔,照明的开关在门外,灯一灭门一关,室内便漆黑一片其实这就是一间变相的禁闭室,跟马林临刑前待过的那间黑屋子没什么区别,正常人在这种乌漆麻黑的环境里最多待三天,再长就有精神崩溃的可能。
严谨走进去,门就在身后迅速关上了。大团大团的黑暗立刻扑上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触在人的脸上、手上与身上,柔软而冰冷,会让人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都灌注在这黑暗里,变成一块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着在床上躺好。手铐的束缚和脚镣的重量,让他只能侧躺着才能缓解手腕与脚踝处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并不陌生,也并不惧怕。当年的“小黑屋”训练,他的最高纪录是整整七天。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通信工具,也没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计算时间的工具,就是一顿饭与下一顿饭之间的间隔。三段饭吃完,再进入一段更深更长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与黑暗的交替里,他还要时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动静和声音,因为出了小黑屋,会有考官询问他听到的声音特征,答不出来便被淘汰。从小黑屋里出来,一个原本外向活泼的少年士兵,从此学会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标时他可以对着瞄准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个小时,直到闭上眼睛,那朵花在脑海中的映象,比2400万像素的相机摄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这一次,严谨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门上的孔每天定时打开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残羹,再送进新鲜的食物和净水。开始两天负责送饭的还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动过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顿饭都是什么样子送进去,再原封未动地取出来。
严谨觉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里,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触觉熟悉环境、原地跑步、唱歌、背书……但此刻他只是感觉累,每一节骨头都酸痛酥软的疲累,仿佛刚刚进行过一场超越极限的拉练。躺在相似的黑暗里,他不断想起云贵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记忆中与黑夜相伴时见过的最多的画面。原始森林的黑风在耳边呼啸,空气中到处是厚腻的动植物腐烂的味道,亚热带低气压的酷热,身上厚厚的涤纶网布伪装服,都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抬起头去寻找星空。绝少污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满天星斗错落有致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远镜,肉眼都能看到各个星座各就其位地闪烁在天幕上,散发着沉静而又永恒的光芒。那份恒久与浩渺,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