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猛火,都不是好火……
陈叫山所说之话,亦是赵大世想说的。
我和白爷消停了,整个城东监狱也就消停了……
陈叫山言下之意,恰是赵大世之顾虑。
白爷之所以不愿再离开这四面墙的江湖,源于他已在这小小世界,修炼成妖。
恰似麦子、棉花、苞谷,种了一茬换一茬,惟留不变的,是埋根的土地。
城东监狱的监狱长、分队长、狱卒、狱警,换了一拨又一拨,走走来来,惟有白爷是不挪窝的。
又有几人,从大清到民国,几番进出,几度轮回,欲把这牢底坐穿?
于监狱方而言,什么样的犯人,有什么样的心迹,什么样的眼神,有殴斗或自杀的动机,什么人长有反骨,什么人有越狱之蛛丝马迹,没有人能白爷更洞悉……
于犯人而言,任你狠如蛇蝎,任你红尘看破,目空无欲,任你如何样江湖资历,好汉犹有当年勇,入得这里,有谁能白爷更熟悉城东监狱?解不开的疙瘩,消融不了的恩怨,摆不平的阵仗,挣不回的面子,不求助于白爷,还能求助于谁?
这是一个在监狱中经年风云修炼而成的老妖。
白爷不愿离开监狱和犯人,监狱和犯人,更离不开白爷……
水可浮舟,亦可沉舟,但没人因忌惮于沉浮,舍弃了水。
安宁的白爷,是监狱之福。不安宁的白爷,是监狱之祸。
是啊,白爷消停了,城东监狱怎会不消停?
赵大世的眼珠不停地转,终于停住,停在了陈叫山视线间,“我如果不愿意呢?”
陈叫山料想到会有这一句,而现在,最有力的阐释和回击,便是沉默,便是离开。
陈叫山笑笑,两手在椅子上一撑,准备起身离开,赵大世却身子前倾过来,一下按在陈叫山肩头,哈哈大笑起来,“我为什么不愿意呢?”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当陈叫山和白爷在一间密室里再次相遇,白爷说,“拨半圈,转三圈,孺子可教也……”
小小密室,不及一号大监室四分之一,但白爷感觉心中无宽敞:一个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一种要去改变这位年轻人的愿望,冲荡在白爷的心间,如此强烈!不愿这位年轻人,重蹈自己当年覆辙,于自己而言,本无任何益处,但那数十年来的反思与惆怅,凝然于心,成为块垒,现在,不正是消散块垒的最好方式吗?
幽幽密室,没有外面世界的阳光灿烂,可陈叫山感觉眼前充满光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饱受了人世间所能感遇的无尽沧桑,混浊的眸子里,是深邃不可探底的阅世城府。当自己心迹迷乱,迷惘而混沌之时,遇见这样一位老人,不似夜行崎岖山道,头顶有朗月相照么?
“陈叫山,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白爷与陈叫山在密室中,相对而坐,白爷忽然提出了问题,“你为何加入卢家?你为何去取湫?你为何会来到这城东监狱?”
这三个问题,在一号大监室时,陈叫山已经讲述过其过程,白爷现在又来问缘由,陈叫山知道,白爷此一问,必有深意!
在白爷面前,自己是如此透明,白爷如雪的眉毛下,那幽深的眸池,折射散发而出的光芒,足以将自己心底最偏僻的角落照亮,毫无隐匿。
“前两个问题,原因都一样,我想出人头地……”陈叫山毫不避讳,直言而出,便似手执锐刀,在自己胸膛上划开一道,亮出五脏六腑,呈示给白爷,“第三个问题……我认为我已经出人头地了……”
“肺腑之言,好,没有弯弯绕……”白爷点头赞许,又问,“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真正的出人头地?”
陈叫山深吸一口气,低头深思着,而后说,“尊重你的人很多很多,还有……”
陈叫山捏了下鼻子,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
白爷闭上了眼睛,不断摇头,额前的白发晃来晃去,在密室的火把映照下,白爷的发影,仿佛一只鹰,蹲立万仞高崖上,梳理着翅羽,“恰恰相反,真正的出人头地,是反对你、算计你、打压你的人很多很多……”
陈叫山初一怔,又转一想,觉得白爷的这句话,一针见血!
顺着白爷的说法,陈叫山一琢磨:是啊,我怎么能算出人头地呢?一个从山北逃难去乐州的灾民,有幸当了一个区区卢家卫队队长,有多少人反对我,算计我,打压我呢?我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来反对,来算计,来打压?
陈叫山越想越开,越想越远,越想越多……
白爷仅是一句话,便令陈叫山感觉别有洞天,拨云见日……
“陈叫山,那你觉得,做人最大的失败是什么?”
陈叫山感觉白爷是在以相近相似的问题,换着方式来问自己,略一思忖,便说,“做人最大的失败,便是你根本不值得别人来反对、算计、打压……”
陈叫山的话未说完,白爷便笑了起来,连续地笑,笑得咳嗽了起来,咳嗽得脸通红,一头白发不停抖闪。
陈叫山连忙为白爷平抚脊背,白爷忽而不笑了,咳嗽便也停了,扬起手臂,示意陈叫山不必顾忌他,“不能被别人所利用,才是做人最大的失败……”
不能被别人所利用?陈叫山万万没有想到,白爷会这样来说。
白爷在年轻时,参加保路同志会,不正是因为被官府的人,几番利用,而陷入万劫不复,从此进入自己人生的悲剧转折么?白爷却为何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