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承载无义草一缕精魄的那些个普通灵魂,早已是无数次的走进她的孟婆庄,喝下她的孟婆汤,再离开她的孟婆庄。
“他们”早已见过她无数次,无数次的相遇、对视、交谈、分别。
可那都不是她的无义草啊。
唯有将灵魂修补完整的,真正的无义草,才是她的爱人啊。
只有无义草才会喝下她的汤,依旧记得所有往事,才会对她说他回来了,他来找她了,他再也不会跟她分开了啊。
可是,她等了一万年,她等了两万年,她等了三万年,她的爱人始终没有出现。
四万年过,五万年过,六万年过,她开始忘记时间。
乌发垂至小腿的姑娘,持着沉重的木勺,双目无神的站在她的铜锅前,熬着,熬着,就忘记了时间。
只从每万年开一朵的白色龙爪中知道,原来,又一万年过去了……
在这样明明有期,却似无期的等待中,她和所有抵抗时间的生命一样,不可逃脱的承受着时间对她的改变。
这种改变,就像当初谢必安曾对周缺说过的。
“百年或如一日,千年尚可逍遥,可万载岁月,乃至更多,这就不是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了。”
诚然,她本是神明创造的先天灵种,可终究,生在那个黑暗岁月,她不是仙胎,也做不成神仙。
加之后来共生岁月里的折磨,本就精神崩溃、分裂又无常,所以又怎能抵挡时间的侵蚀和改变呢?
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改变中,她保持本心的时刻变得越来越短,她开始变得反复无常,时而冷漠暴躁,时而哀痛迷惘。
那段岁月,作为与她相熟相伴的亲历者,将离觉得她有绝对的资格说一句,那几乎就是一个女版的范无救。
当然,每回将离这么感慨的时候,范无救都不会承认。
他才不会那么没出息,也不会有那么深情,更不会替别人赎罪。
几万年前的玄幽鬼王和黄泉之主,几万年后的无常爷和孟婆鬼。
这一对最初时皆是罪孽深重,割据一方的厉鬼幽魂,几万年的时光过,最陌生也变得不陌生。
不仅不再陌生,在那些勾魂勾的腻了、虐鬼虐的烦了的时光里,在那些地府没有可专门供他欺负的白无常的岁月里,范无救隔三岔五便会去她的孟婆庄小坐。
在这个向来只熬汤的地方,范无救常来讨水喝,然后同她聊一些他们这种在阴间活了几万岁以上的恶鬼才知道的事情。
比如当年的冥王看起来有多么蠢。
比如当年的北帝看起来有多么蠢。
还比如当年的黄泉之主看起来有多么蠢。
说到这个时,范无救就问:“所以当初你给自己起这个名号,到底是不是学你那个始祖,叫什么…造化之主的?”
她的木勺撞在铜锅上,擦出咝咝啦啦的一串火花,没说话。
范无救在孟婆庄吃的哑巴羹不在少数,但他每回来,还是不厌其烦的烦她。
“我说你还记得当初在黄泉时候的事吗?还记得多少?”
她目光呆滞的熬着汤,不说话。
从她的碗架上挑出他最常用的那只,范无救又道:“我挺好奇你当时吞鬼都有什么标准的,真的是见鬼就吞?哪怕长的很好看的?哪怕完全没有攻击性的?”
她僵硬的挪动着胳膊,搅着一锅混汤,还是没有反应,还是不说话。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范无救的话音刚落,她的手便停了下来。从平淡无神到癫狂发疯,好像只要一个问题的时间。
她暴怒着一脚踹翻了半人高的铜锅,任滚烫的热汤四散奔流,挥手砸碎除了被范无救抱在怀里的那只碗以外,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
在那些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中,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着。
“不后悔!我不后悔!他会回来的!我为什么要后悔?他这么爱我,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站在屋子中央,范无救抱着怀里那只碗,安安静静的看她发泄完,然后道:“其实吧,我是想问你当初吞那些鬼有没有后悔过。”
她的力气耗尽,颓然的坐在白骨堆一般的碎瓷残片上,再次回归到最初的无神状态,说不出话。
扶起被她掀翻的碗架,将他那只碗端端正正的摆在中心格的位置,又左左右右的调整了许久,确保是在正中央。
范无救补充了句:“你知道的,就是夜里做梦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当初被你吞掉的那些东西回来找你报仇?”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腿,被碎瓷残片深深割破,渗出殷红的血,蜿蜒着流淌开来,掺在这一地滚烫的忘魂汤里,将汤水染成血色。
就在这样的对话里,在这样没事找事的时光里,他们从不再陌生,渐渐养成习惯,变得熟悉。
熟悉之后,甚至,范无救会叫亲切的叫她“孟孟”。
“孟孟,你的水太难喝了。”
“孟孟,你的花刚开就被鬼采完了。”
“孟孟,你单身多少年了?”
“孟孟,又是新的一天,可你男人还是没回来。”
而每当这时候,她这个孟婆鬼,就会对这位神经病无常鬼说:“如果你叫人一定要叫叠字才舒服,我不介意你叫我婆婆。”
……
那时候的她,知道自己就在悬崖的边缘,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她不知道范无救这么问她,是不是因为他在梦里见到过曾经被他吞噬残杀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