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白这才明白那些窸窸窣窣的笑声的含义。想来这点化之法并不常用,需在人力尽时才试一试。此刻众人定然误以为他是一个想要寻捷径的奸猾之人。
他对着传话人,朗声道:“道圣此言不虚,只是慨叹有些人就算厚积也没有薄发之日。”
“能从毫末长到合抱,须是松柏之类,兰桂菊竹不可达。九层之台,也不能垒于沙土之上。千里之行,人须数天,马仅一日,而蛟龙不过须臾,然蜉蝣蝼蚁,终生不可达。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极限,纵然日积月累,苦修不辍,还需找到对的目标,对的方向。这方向和目标,谁来告诉他是对是错?皓首穷经却错了方向,岂不哀哉?”
身前显出一道虚影,是幻月师太的法相。
她端庄秀丽,威严却并不冰冷。看着苏慕白道:“小友所谓方向,可是玄魔之分?”
苏慕白心中一凛,竟被幻月师太一语中的。
众弟子听得,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这背影看上去温文儒雅的男子,真的在暗指玄魔?
苏慕白并没有否认。
幻月师太也并没有深究。她已经察觉来人一身玄门功法,却也带着丝丝魔气。这种关口会有疑惑,是正常的。
思虑良久,苏慕白终于还是开口:“魔人为善,玄门为恶,两者皆有,可否以玄魔论善恶?”
围观的弟子皆是一惊,这话在玄门可是大逆。幻月师太会如何回答呢?痛斥来人,赶出去都有可能吧!
幻月师太的确有些意外,这个人的想法,已经出现了偏颇,必须及时纠正。她道:“善恶以心论,而非以行。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苏慕白似笑非笑的重复了一遍,道:“后半句,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天下间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就算无人来罚,也难逃良心自罚。”
“前半句,我也不能苟同。若故意为善就没有奖赏,那么天下间就少了许多善行,而那些需要救助之人,又少了许多帮助。对那些需要救助之人,有心为善也好,无心为之也罢,但凡能救他脱离困境,即是美事。”
幻月师太淡淡点头,道:“世人以行论正误,道门以心论善恶,并不冲突。恶人也可行善事,行善举的未必是善人。”
苏慕白神色黯淡,一个人的行为,难道真的可以和心完全分开吗?难道行恶事的可以称作善人,行善举的因有恶念,就是恶人了?他失望的开口:“这玄门一旦认定了魔人是恶,魔人做的一切都会归于罪恶之心,断没有弃恶从善的可能了吗?”
幻月师太道:“当然有,只是难。有人由魔入道,也有人由道入魔。他的身份或许没有变,但心变了,玄魔之身也就转换了。”
苏慕白微微颔首,却难掩失望,对幻月师太俯身行礼,道:“晚辈自知言行有悖逆之处,师太本可以将我驱出门庭,却耐心的与我解说,谢过指教之恩!”
又道:“然师太之言,并不能解我之惑。晚辈就此拜别。”
幻月师太轻轻摇头,法相如轻烟飘散,魔心已起,难以回头。
苏慕白出了灵犀谷,天阴了下来,暗沉沉的云层,仿佛一块无边的巨石,压在头顶。他有些窒息的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烦躁的心绪提醒着他心魔还在作祟,他收了一身法力,久违的,像一个凡人一样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
他想起入门时,师父跟他说过,无水城三千石阶,都要自己一脚一脚踏上去,为的就是不忘做人之本。师父还说过,**的修行与心的修行是相通的,每心中有困惑,更要磨练**以自苦,以得心中郁结纾解。
山下,下起了瓢泼大雨。
苏慕白漫无目的在雨中行走,走过泥泞无人的旷野,穿过行色匆匆的街市,又进入荒凉颓败的旧城。
他坐在一片废墟之上,一株梧桐从倒塌腐朽的废墟底下顽强的生长出来,雨水从黄叶上滴滴答答,落在他的白衣黑发上。
苏慕白静静坐在那里,风雨寒气透入肌骨。为了修行,他日夜以法力护体,周身气息不断运行。除了疼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些凡人的知觉了。
感觉伴随着思绪,往事纷呈,他想起了师父对他的期望,也回忆起了柳眉出现后的种种细节。他一直觉得柳眉的出现,是他矛盾的根源,此刻他又恍然觉得,这些矛盾本就存在于他的心底。他明知大道无情,却自欺欺人的认为,对柳眉不过是道侣之间的互相需要。他不忍看柳眉被师门打杀,出手拦了荀明,此事成为日后玄门指摘他的借口,可他真的做错了吗?柳眉是为解众师兄弟的冥火之毒才上的无水城,何故要被杀!错的何尝不是荀明师叔,可就因他是长辈,就不敢给他断言一个错字。他又想起柳眉屡次拒绝于他,他心中的确有痛,何尝没有一丝侥幸的轻松?人妖殊途,至少他不曾有负于她。
天才的光芒,掩盖了他的浮躁和矛盾。他太小看这一切了,道和情,都远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看着长大的小眉,再次归来,变得时而乖戾阴冷,时而恣意奔放,还成了妖龙,他也随之失去了控制。他曾试想过,没有柳眉,他也许会日夜修行,耗尽心血担起无水城重任,可她出现了,他的人生轨迹变了,万人指摘,大厦倾颓,虽非她之过,她的作用却不可忽视。他以为到死那一刻,自己会后悔,可死过了才知道,并没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