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大寒次日。
秦川从睡梦中醒来时,隐隐听到窗外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从窗纸透进来的光线来看,天已经亮了。
秦川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手脚飞快地穿好衣服,又穿上那件貂,然后开门出去。
刚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他便愣住了。
因为门外的院子里雪白一片。
天空中还有一片片净白鹅毛簌簌下坠,落在院子里,和那片雪白融为一体。
秦川猛地跑出去,扬起头,张开双手,满脸欣喜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
下雪了。
下得很大,一夜之间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半尺厚了。
“下吧,多下点,下他个几天几夜的。”
秦川满心期待,对着天空喃喃道。
下大雪就意味着明年的冬小麦会有个好收成。
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下大雪,还意味着明年春雪融化时,新挖的水库就能蓄上不少水。
意味着西边的小涧河、南川河、西川河,北边的龙泉河,南边的天池河、屯兰河、东西葫芦川河等等,所有干涸的季节性河流,就会恢复往日流水潺潺的生机。
这是好事。
只站了一小会,秦川就觉得脖子冰凉,身上也盖了一层雪,便急忙走回了廊下。
不远处的某个院子里,又传来了银铃似的笑声。
秦川抬脚,朝发出笑声的方向走去。
拐过一条回廊,走进一间弥漫着淡淡清香的院子时,秦川看到了在雪中撒欢的几道身影,有王家的女眷,也有李家姐妹,还有一个穿了件貂,美得冒泡的女子。
秦川停下脚步,就这么静静望着女子。
女子很快就发现了他,低着头匆匆走回廊下,躲在宁氏身后,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我出去看看乡民,你自个注意着点,别着凉了。”
秦川朝她笑了笑,然后大步走开。
……
老黄和山猫儿已经把交曲田庄的庄户骗来了,共八十户,人口三百二十。
王继宗发了些棉衣给他们,正把他们安置进孟家庄。
“棉衣和棉被够吗?”
秦川走过去问道。
王继宗点点头:“勉强够,之前在黄丛山、神台峰和杜家庄缴获了不少,前段时间又去静乐和太原买了一些,现在勉强够吧。”
“嗯,让缺少衣物的乡民尽量呆在屋里别出来。”
“他们自己都晓得的。”
“走吧,随我到镇上看看。”
“好。”
两人戴好狗皮帽子,又找了缝制的羊皮披在身上抵挡风雪,然后带了几个随从,顶着鹅毛大雪朝庄外走去。
小镇已经被皑皑白雪淹没了,到处白茫茫一片,除了偶尔有披得严严实实的关帝军巡逻经过之外,看不见一个人影。
镇上的砖瓦房和木屋并不多,不到两百间,剩下的全是临时搭建的茅草屋和地窝子,住的是前后收留的饥民。
如今,绝大部分乡民都缩在自家屋子里睡大觉,轻易不出门。
这段时间他们虽然不干活,但秦川依然会养着他们,还把每日两稀一干,改成了两干一稀,帮助他们抵御严寒,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
娄烦镇靠山一侧,一个捂得厚实无比的地窝子里,黄二蛋在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火,暖了暖手,然后缩回铺盖上,把身材粗壮的婆姨搂得严严实实的。
“娃在边上睡呢。”
婆姨推了他一把。
“嘿嘿嘿。”
黄二蛋这才松开了手。
“二蛋,娘和喜娃她们要是还活着的话,该多好啊。”婆姨反手搂了他一把。
黄二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唉,当初俺就说了,那伙人信不得,你哥愣是不信俺的,带着咱们一家投了紫金梁,把娘和喜娃她们都给害死了,他自个也死在了河曲……”
“媳妇,别说了。”
黄二蛋按住婆姨的嘴巴。
婆姨掰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正色说道:“二蛋,你可不许跟你哥那样,老想造反,如今咱们一家三口有吃有住又有饭吃,可不是什么义军给的,而是大管事给的。”
“俺告诉你啊,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给大管事干活,等明年夏收过后,再跟王先生说几句好话,让他租几亩田给咱们家,到时候咱们就在娄烦扎根不走了。”
“诶。”
黄二蛋咧着嘴应了一声,然后把手从婆姨的棉袄底下钻了进去。
就算他婆姨不提醒他,他也绝不会再跟紫金梁那伙人东奔西跑了。
那是一伙连自己人都吃,吃了还不吐骨头的qín_shòu。
春娃才十三岁,就是被那伙人给活活糟蹋死的。
娘上去跟他们拼命,给一把刀子从前边穿到后边。
黄二蛋胆子小,吓得瘫在地上,还是他刚刚生过娃的婆姨,悄无声息地把他拖走,连夜逃出了阳曲那个死人堆。
那之后,他们从阳曲一路讨饭南下,讨到岢岚州,又讨到岚县。
在岢岚州,婆姨和娃都快饿死的时候,他讨了一碗炖得香喷喷的鹿肉回去,婆姨吃得狼吞虎咽,又给娃喂了点肉汤。
碗里还剩一块两指大的肉块,小半碗汤的时候,婆姨把碗递给他,他拼命摇头,说他吃过了。
他不敢告诉婆姨,那是一碗人肉。
从那之后,他晚上睡觉老是发噩梦。
他知道,自己会遭报应的。
在那之前,他得先把娃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