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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会说到“以后”?

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要走。

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 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 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 不用更近一步, 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

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 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以对方如今的状况,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 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

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 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闻时已经转身踏出了石台。

身后传来卜宁惶然的惊斥:“师弟你疯了!”

早就疯了。

闻时心想。

从19岁那年的一场惊梦开始,从一次又一次跨进洗灵阵开始, 他已经疯了不知多少年。

洗灵阵布在清心湖里, 江海一般的黑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面目全非的地方抽离。闻时跳下去的时候, 卜宁试图改阵的圆石划过几道弧线,落在他身前一些。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空中就被打成了齑粉, 烟消云散。

四只巨型傀在那个瞬间同时暴起, 直穿黑雾, 试图破雾而行, 给主人开道。但这里的黑雾跟普通笼里的黑雾全然不同, 即便是它们也承受不住。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 身上便出现了侵蚀的痕迹, 像点了火的黄表纸,在火星翕张之下,从边缘烧至中心。

傀可以不知苦痛,不顾死生。

但它们跟傀师灵神相连,所承受的那些,都会尽数反馈到闻时身上。

闻时却仿佛无知无觉。

他的手已经穿进了雾里,直冲洗灵阵的阵石而去。每进一寸,那种灼烧和侵蚀的痛苦就更重几分。

就像有人拿着磨石刀,竭尽全力地磨着他的皮肉和骨骼。

但有什么呢?

大不了就是挫骨扬灰。

他左手前端的皮肉已然被黑雾蚀尽,露出指骨,而他依然没打算停。

他耳膜里尽是风声,眼里只有阵石。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直穿长空和迷雾,闪电般劈入重重怨煞,像带着光影的刀剑。

那道金光从闻时眼前晃过的时候,他心下一紧。

那是金翅大鹏鸟。

金翅大鹏巨大如山的身影流泻着光,在黑雾磨扫之下,羽翅边缘也燃起了火星,迅速朝中心侵蚀。

它带着满身流火,翅影横斜,从底下挡住闻时。

与此同时,数道傀线从后面直穿过来,瞬间缠住了闻时的身体。

他感觉一股不容抵抗的强劲力道裹了上来,如山如海,在金翅大鹏振翅掀起的震动和狂风助力下,将他拉离清心湖。

他被稳妥地放回石台,身上是纠葛交错的线,缠得并不紧,仿佛轻轻一掸就能扫落一地,但他偏偏动弹不得。

傀线的另一端在那团黑龙般涌动的雾里,在谢问手上。

除了当年手把手纠正一些错误之外,这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用傀线。

对傀师而言,线其实是一种辅助,加深他们对傀或是其他东西的操控力。灵神越强大、心越定的傀师对线的依赖越小。

所以闻时用线很随意,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山巅的那个人甚至连线都不用。

曾经闻时很认真地问他:“哪种情况下你才需要傀线?”

对方想了想,笑说:“难说,不过……倘若哪天你看见我缠上傀线了,记得跑远点,或者躲到背后去。”

闻时冷声应了一句“我不躲”,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躲?”

对方说:“那应该是个大麻烦。”

……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他真的没有躲,也躲不开。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是通的,所以很多傀可以知晓傀师的喜怒哀乐,见傀师所见、感傀师所感,只是傀本身并不太懂。

闻时不是真的傀,他可以懂。

但谢问也不是普通傀师,他可以封闭这些,不让人窥探到一分一毫。

所以闻时只能在傀线捆束之下,看到对方黑雾之下的身影,那是跟灵相相合的模样。他穿着白衣红袍、面容苍白近乎有些透,半边脸是流动的梵文,一直延续到心口,手腕上是垂坠的珠串和鸟羽。

因为这些,他浓重的病气里几乎带了几分魑魅魍魉的感觉,半鬼半仙。

闻时被傀线绑得一动不能动。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这些傀线松开半分,仿佛对方全部灵神都灌注到了这几根傀线上,用来制着他。

他像濒临枯荒却笔直向天的冷松一样站着,垂在身侧的左手全是血,那些殷红缠绕着森白指骨向下流淌,在地上积成了一洼。

但他却好像忘了这只手的存在。

他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喉结滑了一下:“到头来,我是那个大麻烦。”

他的嗓子干得像灼烧过,声音哽在喉咙底,这句话几乎没能完整地说出来。但因为傀线相系,就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对方也能听见。

那个人目光落在他垂着的指骨上,眉心紧皱着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轻握一下。

但闻时想把手背到身后。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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