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这一句,那江霖终是被好好送了出去。
只他临去前,却忍不住往回看了几眼,见那边早已无人,不过树木葱郁,溪泉洇润,不觉有些心向往之。
这些个事,紫鹃却浑然不知,只一径回去,可喜再无旁事出来,也就将这一桩抛在脑后了。那边黛玉早坐回席中,正与惜春说话儿,见她回来,也略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紫鹃立在她身后,或斟酒,或取食,或说话儿,又过了半个多少时辰,贾母尽了兴,众人这才随着起身辞去。
因先前没留意,衣袖不甚沾了酒,黛玉只在贾母屋中略坐了坐,就回潇湘馆,吩咐着取来热水洗澡,重换了衣裳:“今儿天热,又出去一回,到底有些黏腻。”
她素来喜洁,常有这样的。众人也不觉什么,一时烧了热汤来,又与黛玉盥洗。待得这一出作罢,黛玉坐在榻上,听凭紫鹃拿着大巾帕擦拭头发,又取来暖炉来烘,原是无事的,便随口说几句赖家的事。
紫鹃听她提及赖家花园,说有一处的溪泉最好,布置精巧,又挪了一株老梅树在近前,冬日里若是落了雪,梅雪相映,临水照影,怕是难得的。她不由笑道:“姑娘瞧咱们如今住着的园子如何?”
黛玉道:“自然是诸般精巧,美轮美奂。”
紫鹃便笑道:“那赖家能有这么个园子,也不稀奇。我瞧着他家用着的东西,自然比不得这里,但砖瓦陈设,建筑机巧,却多有肖似的。到底赖大、赖二都是大总管呢,想来旧年造这园子,他们总管大小事体,一一都是经历过的。后头照猫画虎,大格局比不得,细微处若还半点不如,岂不是糊涂了?”
这话一说,黛玉立时听出意头,因道:“你倒是越发能说嘴了。只这么个事,却不能只看一时的。这积年的旧仆,也不是从来就这么着的。一代两代的,原是随着婚嫁挪腾进出的,常有变化。何况那赖尚荣如今已是得了官,三五年过去,若都是顺当的,你当他家还这么着?自然又要一变了。”
这倒也是。
紫鹃心想贾府有意帮衬赖尚荣,使他得了官,大约也是扶持遮掩的意思。这样的大家大族,多少姻亲故交,也不是一日起来的,自然是各处都埋下线来,如同蜘蛛吐丝布网一般,才能尽量保全自家。
只是可惜了,一朝树倒猢狲散。在这一层蛛网里头,贾家是个大的,但遇到改朝换代的乱世,这贾家也就是一只猢狲罢了。
这么一想,她便将对赖家的三分不喜压下,拿着木梳一下一下,从头到尾梳着满把的乌发,又将昨儿送进来的账本提了两句,且不细论。
待得翌日起身,主仆两人才自梳洗完毕,往贾母那里省过,又送瑞哥儿薛蟠吃醉了酒,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起了口角被打了一通。
那薛蟠的为人行迹,众所周知的。黛玉听了一耳朵,本不留意,只因近来与宝钗相善,倒不比旧日,才多问了一声:“伤得怎么样?”
小蕊就笑道:“我听太太屋里的姐姐说,也不重,都是些皮肉伤,好生将养一阵子也就是了。只那会儿珍大爷他们着人寻索,偏他又摔打的泥猪一般,当着众人也没脸,竟是拿轿子抬回去的。”
黛玉轻轻哦了一声,又道:“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出去了,别到处说嘴,反招个没意思来。再怎么样,那也是亲戚,总敬着些罢。”
几人答应了。
这时外头帘子一动,却是宝玉走了进来。
他神色郁郁,仿佛遇到什么事一般。黛玉看了一眼,就打发小丫头做事,又命紫鹃倒茶来:“你这又是怎么了?”
宝玉嗳了一声,在桌边坐下,拿着茶杯子一饮而尽,倒是吃酒似的:“薛大哥的事,妹妹大约也听说了罢。”
黛玉点点头:“说是吃醉了酒,起了口角。”
那宝玉听了,更加唉声叹气,且将昨日的事粗略说了一回,却将薛蟠有龙阳之好,故而纠缠触怒了柳湘莲一件掩下。只说柳湘莲串戏极好,生得又好,那薛蟠有意结交。
紫鹃一听即明,口里不提半个字,却也满心高兴看着:
这样的事,贾宝玉都能说与黛玉听,可见旧年说外头的市井故事,也有了效用。这两个,就该多沾一沾人间烟火气,品一品世间污糟事。听得多了,知道的多了,多想想那些故事主角的际遇,后头自己迎头撞上的时候,才更能临机应变。
黛玉却不知她的心思,只听宝玉说完事项,就道:“小秦相公有你们这几个故交,倒也不算白来世间一场。这柳公子虽然莽撞了些,却也说得一句情有可原。可惜,当头生出这么一件事,这一年半载的,你们大约是不好相见了。”
宝玉摆了摆手,道:“这他倒是早提了两句,原也常有出去哪里逛个一年半载的,不值什么。只怕姨妈心疼薛大哥,遣人寻拿,哪怕这时避开了,往后也是一件事。”
“若要着人寻拿,早就去了,哪能现在还没个动静。”黛玉道:“总归是吃酒生事,伤得也不重,闹将起来又有什么体面。”
宝玉道:“你不知道,我听说后就过去探望,虽没见着人,里头薛大哥却是吵嚷着厉害,必要捉拿,想是结下仇来。往后还不知怎么着。旧年咱们听过几件事,不都如此。原是一件小事,后头偏越闹越大,竟生出人命官司来,谁个又想到了?”
这却是旧年钟姨娘等处听说的各地奇闻等事,养出来的后遗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