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叔,我不是故意要对你隐瞒,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吴门的规矩比我祁门严得多,我怕坏了规矩,惹九叔生气。”祁穆飞的推辞冠冕堂皇,但对吴一勺来说,切中肯綮。
吴一勺的眼睛在祁穆飞的脸上坦然一瞥,然后脖子一仰,将那杯凉透的茶一口气灌了下去。铿然落杯的声音,似乎在宣告他不容置疑的忠心:“吴门的规矩,我还没忘!”
祁穆飞好像一直在等吴一勺喝完那杯茶,茶杯甫一落下,他便已提壶在手,一边注茶,一边说道:“一勺叔,其实刚才羽儿撒了一个谎。”
吴一勺抬眼相顾,表示困惑。
“其实刚才那桌菜的味道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吴一勺眉头一蹙,困惑上涌。
“你知道羽儿以前为什么喜欢吃你做的馄饨吗?”
吴一勺颔须微动,困惑的口型似乎已经逼近答案。
“你以前做菜,一心只在菜上。”
吴一勺的脸上全无一点困惑顿解的欣喜。喉头一哽,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连带着他对眼前之人本所寄予的某种不该有的期望也一并吞了下去。苦果自食,方觉味苦。
食物的本味本应是纯粹而真实的,这是以前的自己一以贯之的一种理念,也是他孜孜以求的一种理想。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吴一勺对着自己说道。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我对你未曾有过期望,又何来失望。茶凉了,味道就变了。快趁热喝吧。”祁穆飞以水代茶,先饮为敬。苦后回甘的茶味在自己的齿颊间流动,一阵莫名的感动在吴一勺的心头涌动。
“呵呵,一勺叔,晚辈不揣冒昧,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祁爷尽管问。”
“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是孤身一人?”
“我这样子,何必再去连累别人?”
“或许人家并不介意被你连累呢?”
吴一勺不置可否地苦笑了笑,似乎是承认了那个“人”的存在,又似乎不愿承认那个“人”的存在。目光一转,他将话题也转了开去:
“还记得你们几个小的时候总爱来厨房偷食,那时,羽儿还很小,好像只有四五岁,整日跟着你们几个大男孩的屁股后头跑进跑出却从来都不知道累。记得有一次,你们打碎了一个酒瓶,那是九爷最喜爱的一个酒瓶,里面装的也是他最爱的蓝桥风月。你们怕九爷责罚那个打碎酒瓶的人,就约定一起撒谎。所以后来九爷问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说是自己打碎的,以为法不责众,九爷就会不了了之。没想到,那次九爷很生气,狠狠地训了你们一顿,还罚你们跪在院子里直到供出那个肇事者为止,只有羽儿因为年幼而免于惩罚。你们几个骨头还真是硬,跪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个肯招的。后来,九爷与你们四个一一单独面谈。墨家那位少爷,不管九爷如何威逼利诱,都坚称是自己所为,拒不交代实情;柳家那位少爷,心眼实,大道理一摆,他就坦白了。”
吴一勺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觑着祁穆飞心不在焉地遥望着窗外,他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祁穆飞懒懒地松了松肩膀,兴味索然地答道:“早忘了。”
“你和师家那位大郎回答的是一样的。”吴一勺望着他眼睛里一掠而过的光芒,淡淡一笑道,“其实,当你们跪倒在院子里的时候,羽儿就已经去自首了。”
四目相对时,祁穆飞恍然明白了那时吴希夷的眼神。
“九叔,对不起,是我们骗了你。酒瓶子是羽儿不小心打碎的,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千万不要责罚她,她已经知道错了。如果你一定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替她受罚。”
面对吴希夷,祁穆飞选择了坦白和承担。而吴希夷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没说一句话,那深沉的目光中既没有赞许也没有责备。
“九叔从来都是偏心羽儿的。要换作别人,哪能如此轻饶!”祁穆飞嘴里酸酸地说道。
吴一勺会心一笑:果不其然,他根本就没忘。
“羽儿小小年纪都懂得的道理,我怎么可以装作不懂呢。”吴一勺缓缓低头道,“自己的过错,就该自己去承担,怎可牵累旁人。就算旁人不介意,自己的良心也终是过不去的。”
祁穆飞斜睨了对方一眼,冷冷道:“不想牵累人家,那你就不该帮她!”
“她?!”
“那个寡妇。”
“祁爷莫要听信那些闲言碎语。我不过是路见不平帮一把而已,并没有别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
“路见不平?”
祁穆飞用略带一丝诧异一丝好奇的眼神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虽然二人的言语并无什么抵牾,但他总觉得对方的回答有一种卯不对榫的味道。
“田二他娘原是在街边卖香饮子的,是个本分的妇人,孀居多年,好不容易把田二拉扯大。那些个地痞流氓欺善怕恶,就一味的欺负她。我恰巧在那喝饮子,实在看不过去,就帮了她一回。”
“哦——”
祁穆飞恍然大悟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因为此寡妇非彼寡妇。
但同时,他也为自己心里的一个小疑惑找到了答案:在曲三酉找到吴一勺之前,七星楼的生意早已步入正轨,寻找穆守之下落一事也基本可以确定不会再有奇迹,但吴一勺还是在此地迟留了半年有余,为什么?原来答案是在这香饮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