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睡了多久,田二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
闷热的空气依旧缠绵粘人,让人无端地感到厌烦与焦躁,却又无力摆脱。他缓缓坐起,昨日的汗水还未干透,在身体那些最爱藏污纳垢的角落里不绝地散发出一股腐朽而恶劣的酸臭味,让人不禁对这副臭皮囊感到厌恶。
随着他感官的逐渐苏醒,他身体里的某种意识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种令人疲惫的沉重感,它在他肿胀的小腿间与骨肉黏连在了一起,让那磨出水泡的双脚最先放弃了奋斗的念头,然后它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消极地狼奔豕突,在人类软弱的意志的温床上滋生繁衍,让他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精神,让他分不清这种疲惫来自于身体还是心里,继而让他对一切**的感觉都麻木不仁。
田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随即仰头向后倒了下去,这是他身体和内心共同的意愿。
褪去热气的土地以别样的温情托着他的后背,柳林间倏然飘过的一缕凉风轻轻吻过他的额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的瘙痒与舒畅。
夜阑人静,天河半隐,南方的天空中有颗星星向他眨了眨眼睛,他顿时心头一喜,作为回应,他向它回了一个媚眼。可是忽然间天空中一流星飞坠,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瞬即没入了远处的地平线之下。
他瞿然坐起,惶急地揉了揉眼睛,想去捕捉那颗流星陨落的身影,但斯时,流星已逝,无迹可寻,他懊丧地叹了口气,回首南方,刚才那颗向他眨眼睛的星星也已杳不可寻。
一种难言的失落遗落在他的心头,渐渐地、渐渐地,沉入了他的心底。
他迷惘地颙望着那片遥远的天空,仿佛在寻找那颗消失的星星,又仿佛在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张张面孔,门僮的、长腿鬼的、掌柜的、吴一勺的、李狗儿的、刘叔刘婶的、还有路人的……唯独那张让他无比眷恋的面孔一直没有出现。
忽然,他翻身而起,向着黑暗深处冷冷一笑,然后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下。
冰凉的水激泻而下,湿透了全身,他脱下那件发臭的衣衫,又浇了自己一桶凉水,“呼——”他那咬紧的牙关逐渐放松开来,全身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快意。
然后他抹干身子,蹑步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准备前往七星楼。临走前,他去母亲的病床前悄悄看望了一眼,母亲已经睡熟,但脸上还残留着因为伤痛而留下的苦色。
他胸口顿时感到一阵心酸,悔疚的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但他忍住了,没有让它流过他那男子汉的面孔,转身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尚无半分男子气概的影子清晰而夸张地刻在那片灼热的土地上时,他已经在那站立了近两个时辰。
这一日,七夕。
店中的生意比往常兴隆,掌柜的进进出出的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田二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上前与之攀谈,而是自动自觉地承担起了店小二的角色,帮忙招呼客人,帮忙端茶递水,帮忙将各色乞巧果子送往大户人家。
一开始,那双腿还只是呆板地在无所适从中寻找方向,慢慢地,他找到了方向,两条腿也越走越快,越走越稳,到最后,他成为了整个七星楼中最忙碌也是最灵活的一个人,他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在东西厢奔走,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
期间,他遭遇过客人的抱怨、嘲笑、谩骂,甚至还被一个无理取闹的客人踢了一脚,但他都忍了下来。
彼时他那张还未十分伶俐的嘴巴还只会傻笑和赔礼道歉,但彼时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满足。
那天酒楼快关张的时候,掌柜的留他下来,给了他了一碗面。
他蹲在柜台背后,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给吃光了,连汤都没剩一滴。
掌柜的问他为什么不到前面去吃,他说他吃相不雅观,怕客人见了影响胃口。然后掌柜的又问他,为什么帮店里干活,他说他想谋个正经差事。掌柜见他答得直白答得诚恳,就给了他一条杌子,让他坐下说话。
在那个狭窄的柜台边,在那盏好像永远都挑不亮的灯烛下,掌柜的和他进行了一次简短而真诚的对话。
首先,他向田二坦白了一个实情。
其实,在吴一勺和田二相遇的那天,吴一勺就向自己提议雇田二作店里的小二,但掌柜的因其平素作为,坚决不同意;而后吴一勺表示愿意从自己的工钱中分出一半作为田二的工钱,掌柜的依旧犹豫着没有点头,直到吴一勺表示愿意献出平生之拿手好菜山水八珍作七星楼之招牌菜品,掌柜的才勉强同意。
但为了考验田二改过自新之诚心与决心,掌柜的设了昨日与今日的考验。
接着,他公布了这两日田二的考验结果。
总体满意,但是今日打碎的那两个花瓶必须在日后的工钱里扣除。另外,掌柜的还向田二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每日由田二护送其子大郎上下学。至于此中原因,掌柜的未向田二交底。
原本接送大郎上下学的都是店里的伙计,可这大郎又淘气又顽劣,店里的伙计都被他欺负了个遍,谁都拿他没办法,掌柜的为此头疼不已。直到今天看到欲求改过自新的田二,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以恶治恶。虽然田二如今洗心革面,但他身上的痞子气还未完全洗去,对他儿子的臭脾气,正好对症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