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时,赵子迈还想着桑说的那句话:人生一世间,总要学着放过自己。
他何尝想与自己作对,只是并非所有的心魔都能轻易除根,可那句话虽不能治本,却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像被一块热烘烘的炭烘烤过一样。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看到那个独坐在屋中寂寥的身影的时候,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赵文安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同时映在上面的,还有他手中那个精致的牧羊女孩,她四分五裂的身子被他重新粘好了,虽然粗糙,但总算有个“人”样了。
赵子迈推门走进屋内,盯着赵文安手中那个牧羊女孩看了一会儿后,方才拱手道了一声“父亲。”
赵文安扭头,似是才发现赵子迈进来了,愣了一下,淡淡道出几个字,“又这么晚?”
“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正是郑奚明,”他抬起一点眼皮,不动声色地观察赵文安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于是接着道,“我方才将此事禀报谭大人,顺天府已经连夜发了缉捕文书,悬赏一万贯,通缉郑奚明。”
“顺天府的事,没必要向我回禀。”赵文安已经收起了脸上那一点惊诧,重新开始摆弄手中的牧羊女,女孩儿的脑袋歪在肩膀上,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怪异。
“这钟,修不好了吧?”赵子迈知他在故意避嫌,便也不再说,想请个安就离开,嘴边却不自觉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想到我连子瞳最喜欢的东西也留不住了,”赵文安一顿,忙抬头看了赵子迈一眼,“你不用自责,这事本不怪你。”
赵子迈心中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上,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不觉道,“一念放下,万般自然,”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今天一位朋友劝慰我的话。”
赵文安看了他半晌,眼中竟然泌出一丝少有的温存,“你的这位朋友,可是今早我在顺天府门前看到的那位姑娘?”
“父亲怎知它是女儿身?”心急火燎间,竟然将实话说出口,赵子迈又悔又急,耳朵根都烧了起来。
“虽然现在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但是毕竟也年轻过,”似是第一次和儿子聊这么亲密的话题,没想到脱口说出来的时候,却是那般地自然,就仿佛他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对父子,“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无数人前仆后继,为此献身。所以这世上,从来就不缺痴情种,就连那位从未展露过笑颜的皇后娘娘也是一样。”
他忽然转了话题,将赵子迈弄得一怔,“皇后娘娘?父亲为何忽然提到娘娘?”
赵文安眼中的光暗了下来,眉间的纹路一下子变深了,“今天下朝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季梅找到了我,她说圣上得了一种怪病,一种谁也治不好的怪病。”
赵子迈不解,“她为何要找您?父亲您又不通医术?”
“她说得隐晦,又很快被两个太监带走了,但我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一则,这病不是普通的大夫能医好的;二则,”他看了一眼窗户,声音略低了一点,两道张扬的眉毛在眉心处揪成了一个结,“怕是宫中有些人对圣上的病并不尽心。”
“圣上乃一国之主,谁敢对他的龙体不尽心?”
话说到这里,赵子迈猛然打住话头,他忽然想起京城流传已久的那个传言:圣上六岁继位,因年龄尚幼,朝政大事便由太后决断。圣上一年年长大,眼看就要成年,太后却贪恋权势,不肯放权,一直以圣上“典学未成”为由,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还是真皇帝吗?正因如此,母子俩的感情开始逐渐走向一个不能挽回的境地。
后来因为选后之事,两人又产生了分歧,圣上钟意的女子和太后想选的儿妇不是一人,圣上坚持己见,娶了自己爱的女人,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因此事而变得更僵了。
从此之后,太后便经常训斥皇帝,对那位性格刚强的皇后更是处处打压,时时防范,母子间,竟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道不想尽心医治圣上的,是......”
赵子迈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赵文安躲在蜡烛后面闪烁不定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除了她,还会有谁?还能有谁敢对一国之君的病情置之不理,让他只能在病榻上苟延喘息?
“父亲,您准备怎么做?”
赵子迈问了一句,在接触到赵文安的眼神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很多余。他能怎么做?得罪那一边,后果是他承担不起的,他这只手伸得再长,也不能伸到宫闱中去。养心殿的前殿和后殿,虽紧紧衔接在一起,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而他赵文安,纵使权倾朝野,也只能止步于那张写着“中正仁和”的匾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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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您还是不要进去了,里面烧着炭,味道冲,恐怕您受不了......”李公公伸手在厚实的门帘上挡了几下,又无力地将手放下,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在自己那张瘦长的黄脸上连扇了几个巴掌,“万岁爷他一直喊冷,奴才们没办法,只能点起炭盆,可是那味儿被热气一蒸,就......就......”
闻言,那身披貂皮大氅的女人身子晃了几下,眼底渗出几滴泪来,“哀家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难道还会嫌弃他不成?”
话落,她一掌将跪在门前的李公公推倒在地,伸手扯开门帘,抬步走进暖阁中